秦雪娇的号码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打破了刘致远刚刚获得的短暂平静。他盯着bp机屏幕上那串熟悉的数字,刚刚理清的思绪又有些乱了。这么晚了,她怎么会打电话?是感应到了他正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徘徊,而这个抉择将直接影响他们的未来?还是…柳溪镇那边出了什么事?
他没有立刻回电。不同于之前的慌乱,这一次,他感到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今晚接收的信息太多,情绪起伏太大,他需要一点时间缓冲。他慢慢走回出租屋,同屋的湖南仔还在酣睡,鼾声如雷。刘致远在床边坐下,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着那个写着“选择”二字的笔记本,一动不动。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他才再次起身,走向楼下的公用电话。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投币,拨号。听着长途电话接通的提示音,他的心情复杂难言。对秦雪娇,他始终怀着一份深深的愧疚。南下以来,聚少离多,书信也因各自的忙碌和境遇的变迁而渐渐稀疏。他给不了她承诺,甚至连清晰的未来都无法描绘。
电话响了五六声,就在他以为没人接听准备挂断时,被接起了。
“喂?”是秦雪娇的声音,带着一丝被吵醒的慵懒,但更多的是清醒后的平静。
“雪娇,是我。”刘致远的声音有些干涩。
“致远?”秦雪娇的语气里透出些许意外,随即了然,“看到我call你了?”
“嗯。这么晚,还没睡?是不是有什么事?”他试探着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传来秦雪娇轻轻的,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没什么事。就是…忽然想听听你的声音。”
这句话像羽毛,轻轻搔刮着刘致远的心。没有质问,没有抱怨,只有一句平淡的却蕴含着千言万语的“想听听你的声音”。这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让他感到无地自容。他想起两人在大学时的花前月下,想起站台上那次无声的对视,想起书信往来中那些精神上的共鸣与扶持而自己,给了她什么?除了等待,就是不确定。
“对不起,雪娇…我…”他想道歉,却不知从何说起。
“不用道歉。”秦雪娇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通透,“我知道你在那边不容易。伯母生病,伯父下岗,你一个人扛着很辛苦吧?”
她都知道,她一直都知道他的困境,却从未在信里给他施加过任何压力,只是默默地,在关键时刻替他回去照顾家庭。这份理解与付出,沉甸甸地压在刘致远心头。
“还好都过去了。我爸今天刚找到新工作。”他低声说,像是在汇报,又像是在寻求某种安慰。
“那就好。”秦雪娇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欣慰,随即,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飘忽,“致远,我们学校的栀子花,今年开得特别好,满院子都是香的。”
栀子花…刘致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是她最喜欢的花,清雅,芬芳,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婉气息,与深圳这种喧嚣、充满欲望的环境格格不入。她在这个时候提起栀子花,是什么意思?
他等着她的下文,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记得你去年冬天来看我,还说等栀子花开的时候,要再来看看。”秦雪娇的声音很轻,像在回忆,又像在陈述一个遥远的事实,“可惜…花期都快过了。”
刘致远握着听筒的手紧了紧。他记得那个承诺。那时他刚在深圳落脚,满怀憧憬,以为很快就能站稳脚跟,给她一个确定的未来。可如今…
“雪娇,我…”他想解释,想告诉她他刚刚卸下了家庭的重担,正在面临一个重大的抉择,而这个抉择或许会改变他们之间的距离。
“致远,”秦雪娇再次打断了他,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让刘致远心惊的决绝,“你不用急着说什么。我给你写信了,明天一早寄出。你看完信,再决定要不要给我回电话吧。”
写信?在这个通讯逐渐便捷的年代,她选择了最传统、却也最郑重的方式。这意味着,她要说的,不是三言两语能在电话里讲清的。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缠上了刘致远的心脏。他几乎能预感到那封信里会写些什么。
“雪娇,到底…”他还想追问。
“我累了,想去睡了。”秦雪娇的声音里透出浓浓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说完,不等刘致远回应,她便挂断了电话。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斩钉截铁的忙音,刘致远僵在原地,浑身冰冷。秦雪娇从未用这样疲惫而疏离的语气跟他说过话,也从未如此干脆地挂断他的电话。
那封即将寄出的信,像一片巨大的、充满未知的阴云,笼罩了他刚刚做出“选择”后稍显明朗的天空。他几乎可以肯定,那封信里,装着的是他一直以来隐隐惧怕、却又知道迟早会来的某个结局。
有些距离,不是地理上的千山万水,而是心与心之间悄然滋生的,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出租屋,一夜无眠。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秦雪娇那平静却异常决绝的声音,还有那句关于栀子花的话。他想起陈静说他“缺乏破釜沉舟的狠劲”,想起父亲告诉他“家里能顶起来了”,想起王胖子嚷嚷着“自己干”,想起雷老板描绘的“电脑未来”,想起林记者提到的“时代注脚”…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压力,所有的可能性,似乎都在这一个晚上,被秦雪娇这通电话和那封尚未抵达的信,推向了某个临界点。
第二天,他顶着更加浓重的黑眼圈去上班。精神恍惚,工作效率极低。陈静看到他这副样子,眉头微蹙,但破天荒地没有斥责,只是把一份需要修改的文件放在他桌上,淡淡说了句:“今天下班前给我。”
整个上午,刘致远都心不在焉。他不断地看表,计算着信件从柳溪镇寄到深圳需要的时间。大概要三天?还是四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格外漫长。
中午,他没什么胃口,随便在楼下吃了点东西。回到公司,发现办公桌上放着一个崭新的,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上面印着“天辰公关”的logo。不是他等待的那封。
他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一份装订整齐的培训资料,封面上写着:《计算机办公软件与基础网络应用培训——深圳市高新技术产业园区人才中心》。
附着一张便签纸,是陈静凌厉的字迹:“下周一开课,每周三晚,为期一个月。公司名额,费用已付。自己去学。”
计算机培训?公司名额?费用已付?
刘致远愣住了。陈静这是什么意思?在他明显状态不佳,甚至可能即将离开的时候,给他这样一个培训机会?是觉得他还有挽救的价值?还是这只是另一种形式的、不动声色的挽留,或者考验?
他看着那份培训资料,心里五味杂陈。这个领域,正是雷老板昨天激情澎湃谈论的“未来”,也是他自己曾经感兴趣却半途而废的方向。陈静此举,是随手为之,还是精准地捕捉到了他内心那丝尚未熄灭的火苗?
他捏着那份资料,感觉比捏着那个写着“选择”的笔记本还要沉重。
下班时,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而是坐在工位上,看着窗外深圳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这座城市,冰冷又热情,残酷又充满机会。它曾经让他感到窒息,此刻,却又因为陈静这突如其来的“投资”和那份等待中的、来自秦雪娇的信,而变得格外复杂难言。
他知道,在收到那封信之前,他无法做出任何最终的决定。那封信,将是一把钥匙,要么打开一扇通往过去的、充满温情与遗憾的门,要么彻底锁死那条路,逼着他只能向前看。
他在办公室里坐了许久,直到保安上来巡查,才起身离开。
回到福田村,他没有开灯,就在黑暗中坐着。bp机安静地躺在桌上,没有再响起。他在等待,等待着一封来自江南小镇的、带着栀子花气息的信,那将宣判他情感世界的最终走向。
三天后,那封信,终于到了。
薄薄的,轻轻的,捏在手里几乎没有重量。信封上是秦雪娇清秀熟悉的字迹,写着他在深圳的地址。
刘致远站在邮筒前,看着这封信,心跳如鼓。他几乎能闻到那跨越千山万水而来的、淡淡的栀子花香,也仿佛能预感到,这香气背后,所承载的决绝。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鼓足平生最大的勇气,才颤抖着手,撕开了信封的封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