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被撕开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出租屋里显得格外刺耳。刘致远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几乎是屏着呼吸,从里面抽出了那张薄薄的信纸。
信纸是普通的横格纸,带着江南小镇文具店特有的那种淡淡纸浆味,并没有想象中的栀子花香。或许,那香气只存在于他的记忆和想象里。
他展开信纸,秦雪娇那清秀而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每一笔每一划都像刻在他的心上:
“致远:
见字如面。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学校的栀子花,应该已经谢了大半。花期很短,就像有些东西,再怎么珍惜,也留不住。”
开篇的几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刘致远所有的侥幸心理。他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昏暗光线,继续往下看。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想我们的大学生活,想那些在图书馆度过的下午,想你在站台上看我的那一眼,也想我们这些年来来回回的信。
我记得你说过,人生如逆旅,我们都是行人。以前我不太懂,现在好像明白了一些。我们走在不同的路上,看到的风景不同,脚下的感触也不同了。
你在深圳,看到的是高楼大厦,是速度和机会,是需要拼命抓住才能生存的紧迫。而我在这里,日复一日面对的是懵懂的学生,是粉笔灰,是小镇缓慢得几乎停滞的节奏,还有…对远方那个人无尽的担忧和等待。”
刘致远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能从这些平静的文字里,读出秦雪娇独自承受的寂寞和挣扎。她一直在试图理解他,包容他,甚至在他家庭遭遇变故时,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
“伯母生病那次,我去了你家。看到伯父沉默抽烟的样子,看到伯母强撑着的笑容,我突然很心疼,也很…无力。我帮不上什么大忙,只能陪着说说话,跑跑腿。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你在,该多好。
可是致远,你不在。你有你的战场,有你的不得已。我不能,也不该成为你的牵绊。”
看到这里,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模糊了字迹。刘致远用力抹了一把脸,指尖冰凉。他仿佛看到了秦雪娇在写下这些话时,那强装镇定却难掩悲伤的脸。
“你上次来信,提到香港,提到一些‘特殊的经历’,虽然语焉不详,但我能感觉到其中的惊心动魄。我为你担心,整夜睡不着,却又不敢多问,怕给你添乱。我们之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然也变得这样小心翼翼了。
致远,我累了。不是不爱你,而是…爱不起了。这种隔着千山万水、靠着纸笔和偶尔的电话维系的情感,太沉重,也太虚无。我抓不住,也看不到未来。”
“爱不起”。
这三个字,像三颗子弹,精准地击碎了刘致远心中最后一道防线。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信纸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飘在地上。
原来,摧毁一段感情的,不一定是激烈的争吵或背叛,而是日复一日的分离,是渐行渐远的生活轨迹,是那份无法分担的沉重和无法触及的未来。
“你不用感到愧疚。”信的最后,秦雪娇的笔迹依旧清晰,却透着一股决绝的平静,“这是我们共同的选择,或者说,是时代推着我们做出的选择。我们都努力过,这就够了。
栀子花会再开,只是赏花的人,可能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了。
祝你,在深圳找到属于你的那片天空。
勿念。
雪娇”
信,到此为止。
没有怨恨,没有指责,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种看清现实后的释然。
刘致远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很久很久都没有动弹。泪水无声地流淌,打湿了衣襟。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任由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在胸腔里无声地蔓延、肆虐。
他失去了她。
那个曾经在站台上惊鸿一瞥,在他最困顿时期给予他精神支撑,在他家庭危难时挺身而出的女孩,那个如同栀子花一般清雅美好的女子,被他弄丢了。
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现实太沉重,距离太遥远,而他们都太年轻,背负不起这样漫长而无望的等待。
有些告别,没有说再见,却比任何正式的告别都更加彻底。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透。同屋的湖南仔回来了,打开灯,看到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吓了一跳。
“我操。你怎么了?坐地上干嘛?脸色这么吓人。”
刘致远没有回应,甚至没有抬头。湖南仔看他状态不对,嘟囔了几句,也没再多问,自顾自地去洗漱了。
刘致远缓缓捡起地上那封信,小心翼翼地将其折好,重新塞回信封里。然后,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城中村杂乱闪烁的灯火和远处深圳繁华的夜景。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一部分,随着那封信的到来,彻底死去了。那个怀揣着文学梦想、向往着纯粹爱情的刘致远,被现实狠狠地碾过,支离破碎。
但同时,另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也随之而来。
秦雪娇的信,像一把手术刀,割断了他与过去最后一丝温情脉脉的联结。他再也没有退路了。文化局的橄榄枝,此刻在他眼中,也失去了大部分吸引力。回去?回到那个充满回忆的小城,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失去了什么吗?
不。
他不能回去。
深圳,这片曾经让他感到窒息和迷茫的土地,此刻却成了他唯一的容身之所。因为这里没有过去,只有现在和未来。这里不相信眼泪,只相信你能创造的价值。
他想起了陈静给他的计算机培训资料,想起了雷老板描绘的“电脑未来”,甚至想起了《深圳青年报》林记者提到的“时代注脚”。
或许,他该换一种活法了。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而是为了自己,为了对得起秦雪娇那句“祝你找到属于你的那片天空”。
他走到书桌前,拿出那个贴着站台票的笔记本,翻到写着“选择”的那一页。
他看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笔,在“选择”的后面,用力地、毫不犹豫地写下了:
“留下。往前走。”
笔尖划破纸张,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写完这五个字,他合上笔记本,感觉浑身像是被抽空,却又被一种冰冷的力量填满。
第二天,他准时出现在公司,眼睛虽然还有些红肿,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坚定。他主动找到陈静。
“陈经理,我考虑好了。我留下。”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
陈静正在看文件,闻言抬起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有些意外他如此快的决定,又似乎在他眼中看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生出的狠劲。
“哦?”她挑了挑眉,放下文件,“想清楚了?文化局那边…”
“我已经回绝了。”刘致远平静地说。他昨晚就给马科长打了电话,客气但坚决地拒绝了那个“副组长”的职位。马科长在电话那头惋惜又有些不满的语气,他已经不在乎了。
陈静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什么。是赞许?还是别的?
“好。”她只说了这一个字,然后拿起那份计算机培训资料,“下周一,别迟到。”
“不会。”刘致远接过资料,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从这一刻起,他知道,他的人生将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一个没有秦雪娇,没有退路,只能依靠自己,在深圳这片残酷而充满机遇的土地上,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的阶段。
他开始疯狂地投入工作,主动承担更多任务,甚至不惜加班到深夜。他对阿Kit的冷嘲热讽充耳不闻,对同事们的窃窃私语视而不见。他像一台上紧了发条的机器,除了工作,就是学习计算机培训班的课程。那些枯燥的doS命令、复杂的wpS排版,成了他麻痹痛苦、填充空虚的唯一方式。
他给家里打电话的次数变少了,寄回去的钱变多了。父亲在电话里语气越来越踏实,母亲的身体也渐渐好转。他知道,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也是必须做好的。
偶尔,在深夜里,他还是会想起秦雪娇,想起那封决绝的信,心口依然会一阵刺痛。但他不再允许自己沉溺其中。他把那封信锁在了箱子最底层,连同那段青春岁月,一起封存。
时间,在忙碌和压抑中悄然流逝。转眼,计算机培训班即将结业。这天晚上,他刚从培训班出来,bp机响了。他以为是公司有事,拿出来一看,却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
他皱了皱眉,找了个电话回过去。
电话接通,那边传来一个爽朗又带着点急切的声音:“喂?是刘致远兄弟吗?我老雷啊!雷振华!上次跟陈经理一起吃饭那个!”
雷老板?他怎么会打电话给自己?
“雷老板,您好,是我。”
“哎呀,可算联系上你了!兄弟,有个急事想请你帮个忙,不知道你方不方便?”雷老板的语气很热络。
“您说。”
“是这样,我们公司最近接了个政府单位的单子,要给他们做个办公自动化的培训演示。本来负责讲的人突然生病了!我这临时找不到合适的!我记得陈经理提过你在学这个,怎么样?能不能来救个场?报酬好说!”雷老板语速很快,透着焦急。
政府单位?办公自动化培训?救场?
刘致远握着听筒,愣住了。
这是一个他从未想过的机会,一个可能通往完全不同方向的岔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