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别墅的夜晚,通常弥漫着一种精心维持的、混合着海风与名流气息的微妙氛围。但自影视基地归来后,这种氛围里,悄然渗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张力。
苏挽棠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不再是最初那种带着目的性的刻意,也非短暂崩溃后的惶然,而是一种沉静下来的、专注于自身世界的笃定。她按时出现在公共区域,用餐、参与集体活动,笑容依旧得体,但眼神里多了东西——那是一种沉浸在角色剖析后残留的思考火光,一种不再将全部注意力寄托于他人评价的从容。
这种变化,陆烬寒尽收眼底。
他依旧居于别墅视野最佳的那个位置,像一座亘古不变的冰山,冷眼旁观着周遭的一切。处理跨国视频会议邮件时,指尖在键盘上敲击的节奏稳定如常;独自品茗时,望向海平面的目光依旧深远难测。然而,若有最精密的仪器能够测量,或许会发现,他停留在苏挽棠身上的目光,平均时长增加了零点几秒。
他看见她在早餐后,拿着那份被翻得微微卷边的试戏剧本,坐在面朝花园的落地窗旁,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在纸张边缘摩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连周屿轩凑过去打招呼,她都只是恍然回神,报以一个客气而略显疏离的微笑。
他看见她在傍晚的沙滩上,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表演性质的、试图引起谁注意的漫步,而是真正的放松。她会脱掉鞋子,赤脚踩在微凉的沙子上,任由海风吹乱长发,偶尔会蹲下来,捡起一枚贝壳仔细端详,侧脸在夕阳余晖中显得宁静而柔和。
他甚至“偶然”听到她与那位远程表演老师的通话片段,隔着书房虚掩的门,传来她认真的询问:“老师,如果角色的希望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源于内心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生’的渴望,这种眼神的光,该怎么把握才能不显得刻意?”
不再是那些浮于表面的、试图迎合他的“学术讨论”,而是真正扎根本专业的、带着困惑与求索的提问。
陆烬寒端起手边的白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眸。一种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立刻察觉的情绪,如同投入冰湖的一颗微小石子,漾开了一圈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涟漪。
这是一种……接近于“满意”的情绪。
他剥离了她那些可笑而笨拙的伪装,像剥开一颗过度包装却内容空洞的糖果。他原本并未期待内核有多么惊艳,或许依旧是索然无味,或许是一片混乱。但出乎意料,剥去那些浮夸的糖衣后,露出的并非预想中的平庸或不堪,而是一种……更复杂的、带着韧性的、甚至有些棱角的质地。
她会因为一道契合口味的菜流露出真实的愉悦;她会在他近乎残忍的揭穿后,没有彻底崩溃,反而挣扎着找到了一个看似可行的方向;她会在被挑衅时,不是哭泣退缩或愚蠢地硬碰硬,而是用一种冷静而精准的方式,借力打力,瞬间扭转局势。
这种“真实”,比他预想的要有趣得多。
陆烬寒的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敲击了一下。是的,他乐见她这样的变化。不再将目光愚蠢地聚焦于他,不再做出那些令人发笑的模仿行为,而是开始构建属于她自己的、稳固的内核。这让他觉得,那天晚上那句近乎多管闲事的“点拨”,至少没有浪费。
这种微妙的“满意”感,一直持续到陈导宣布即将进行影视基地体验,以及角色抽签结果揭晓之前。
当听到“民国短剧片段”,听到“角色抽签决定”时,陆烬寒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对此类环节本身并无太多兴趣,无非是又一场或拙劣或合格的表演展示。他甚至可以预见到苏晴雨会如何用力过猛,周屿轩会如何阳光活力,顾衍会如何维持他那翩翩公子的形象。
然而,当苏挽棠展开纸条,念出“沈知意”三个字时,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他看到她眼中闪过一抹讶异,随即是迅速的沉淀,一种对接下来的挑战的认真审视。这反应,再次符合他近期对她的观察——专注于事本身。
然后,他听到了顾衍的名字与“顾怀琛”这个角色联系在一起。
男主角。顾怀琛。
而沈知意,戏份最重的女性角色,与男主角顾怀琛有大量暗流涌动的对手戏。
几乎是瞬间,陆烬寒周身那股本就淡漠的气压,似乎又降低了几度。他依旧维持着端坐的姿态,面容平静无波,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覆上了一层薄冰,视线淡淡地扫过正微笑着看向苏挽棠的顾衍,然后落回苏挽棠身上。
做自己?很好。
专注于表演?也不错。
但对手戏……为什么是顾衍?
顾衍,那个永远笑得温文尔雅,看似与世无争,实则心思缜密,在商场和人际交往中都游刃有余的顾家继承人。陆烬寒对他谈不上喜恶,只是一种处于同一圈层、彼此心照不宣的认知。他知道顾衍对苏挽棠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关注,从最初的“心意盲选”开始,到后来几次看似随意的交谈。
而苏挽棠,在剥离了那些针对他的、愚蠢的模仿之后,所展现出的那种冷静、敏锐,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锋芒的特质……与顾衍那种表面温和、内里精明的风格,放在一起……
陆烬寒的唇角抿成了一条冷硬的直线。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剧本片段中可能存在的场景——灯光暧昧的民国舞厅,穿着旗袍身姿窈窕的沈知意,与西装革履、沉稳敏锐的顾怀琛,彼此试探,眼神交锋,台词机锋……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陌生的烦躁感,如同水底暗涌,悄然搅动了他一贯古井无波的心绪。这感觉来得突兀且毫无道理,让他下意识地蹙了蹙眉。
他很快将这股情绪压制下去,归于对这种“不受控联想”本身的不悦。他陆烬寒,从不屑于这种无谓的、近乎……嫉妒的情绪?
不,绝非嫉妒。只是一种对“观察样本”可能受到干扰的不快。顾衍的存在,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干扰变量。他会用他那套惯有的、富有迷惑性的温和手段,去影响苏挽棠刚刚开始建立的“真实”。这可能会让他的观察偏离方向。
当苏挽棠与苏晴雨那场对手戏开拍时,陆烬寒坐在监视器后,目光沉静。他看到苏挽棠如何打破剧本设定,用一句即兴的、精准狠辣的台词,反客为主,将苏晴雨压制得溃不成军。那一刻,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赏。这才是她该有的样子,冷静,果决,善于抓住对手的弱点。
而当苏挽棠与顾衍的对手戏开始时,陆烬寒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坐姿,看似随意,实则注意力高度集中。
场景是舞厅一角,灯光昏黄迷离。顾衍饰演的顾怀琛,以调查员身份接近沈知意,言语间步步试探。苏挽棠饰演的沈知意,则巧妙周旋,既不失歌女的柔媚,又暗含机锋,守护着内心的秘密。
“沈小姐的歌声,很容易让人忘记烦恼。”顾衍的声音低沉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欣赏,眼神却锐利,试图穿透她的伪装。
苏挽棠微微垂眸,执起茶杯,动作优雅中带着一丝属于风尘的慵懒,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顾先生说笑了,乱世之中,谁又能真正忘记烦恼?不过是片刻麻醉罢了。”她的眼神与他轻轻一碰,随即分开,那里面没有怯懦,只有一种历经世事的淡然和警惕。
顾衍向前倾身,压迫感微微增强:“我听说,沈小姐不仅歌声动人,对时局……也颇有见解?”
苏挽棠抬眸,这次没有避开他的视线,眼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与疏离:“顾先生太高看我了。我一个卖唱的,只懂风月,不懂时局。倒是顾先生,气度不凡,想必是能做大事的人。”
两人一来一往,台词清晰,情绪到位。顾衍的表演沉稳内敛,将调查员的精明与对沈知意隐隐的好奇把握得很好。而苏挽棠,则将沈知意那种外柔内刚、于危机中周旋的坚韧与敏锐,演绎得淋漓尽致。她没有被顾衍的气场压制,反而在对手的强劲衬托下,愈发显得光彩夺目。
他们之间的眼神交流,充满了无声的博弈。时而警惕,时而探究,偶尔甚至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彼此特质吸引的微光——那是属于角色之间的张力,却因为两位饰演者本身的外形与气质,而被放大得格外引人遐思。
片场的工作人员都看得屏息凝神。周屿轩小声惊叹:“他们俩……好搭啊。”苏晴雨的脸色则更加难看。
陆烬寒面无表情地看着监视器。
表演是成功的,甚至可以说是超乎预期的精彩。苏挽棠证明了她作为演员的专业和潜力。顾衍也展现了成熟的演技。
但是……
陆烬寒的指尖,在座椅扶手上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
他看着屏幕上,顾衍凝视苏挽棠时,那种带着欣赏与探究的、专注的眼神;看着苏挽棠在顾衍的逼问下,那份故作镇定中流露出的、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与倔强;看着两人在昏黄灯光下,因为距离靠近而几乎交织在一起的呼吸……
一种极其强烈的、想要中断这场拍摄的冲动,如同危险的暗流,骤然冲击着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
他清晰地认识到,这种情绪,不再是出于对“观察样本”可能被干扰的担忧。
那是一种更原始的、更不容辩驳的……占有欲。
他不喜欢看到她与别的男人,尤其是顾衍这样的男人,展现出如此默契、如此……登对的画面。即使明知是在演戏,那种由专业表演构筑出的氛围,也让他感到极度不适。
这感觉陌生而强烈,像一团冰冷的火焰,在他胸腔内无声燃烧。
“卡!很好!这条过了!”陈导满意地喊道。
片场响起放松的议论声和些许掌声。顾衍微笑着对苏挽棠说了句什么,苏挽棠也回以一个放松的、带着成就感的笑容。
陆烬寒骤然起身。
他动作不大,却瞬间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那高大的身影立在那里,仿佛带着无形的寒气。
“陆先生?”陈导疑惑地看向他。
“公司有急事,我先走一步。”陆烬寒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他甚至没有再看苏挽棠一眼,径直转身,迈着长腿离开了片场,留下一个冷硬决绝的背影。
苏挽棠刚刚从角色的情绪中抽离,还带着些许表演后的亢奋与疲惫,恰好看到了陆烬寒离去的背影。她微微一怔。他……怎么了?刚才表演的时候,她似乎隐约感觉到一道格外冷冽的视线,来自监视器的方向……
是她的错觉吗?
顾衍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对苏挽棠温声道:“挽棠,刚才那段戏,你接得非常棒。”
苏挽棠收回目光,压下心头的异样,对顾衍礼貌地笑了笑:“谢谢,是顾老师带得好。”
返回别墅的车上,气氛因为拍摄的成功而显得轻松不少,除了依旧沉默的苏晴雨。周屿轩和顾衍都在讨论着白天的戏份,偶尔也会将苏挽棠带入话题。
苏挽棠应付着,心思却有些飘远。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陆烬寒离开时的那个背影,以及这几天他那种若有似无的、带着探究与一丝……难以形容的兴奋的目光。
他看到她“做自己”,似乎是高兴的。
可为什么,当她展现出与顾衍的专业配合后,他却仿佛瞬间被触怒了某种逆鳞,周身的气压冷得吓人?
这个男人,心思比深海更难以揣度。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做自己……这条路似乎走对了方向,让她找回了一丝底气和尊严。但前路,似乎也因为陆烬寒那更加复杂难辨的态度,而布满了新的迷雾与……危险的诱惑。
她隐隐觉得,那座冰山之下,并非全然是冻结的死亡。或许,也潜藏着能将她彻底焚烧的……烈焰。
而此刻,先行离开的陆烬寒,正独自驾驶着黑色跑车,在沿海公路上疾驰。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他却视而不见。脑海中反复回放的,依旧是片场上,苏挽棠与顾衍对视的那一幕。
他烦躁地松了松领口。
做自己?
他确实是高兴的。
但若这份“真实”所吸引来的目光,不止来自于他……
陆烬寒的眼底,掠过一抹深沉的、近乎偏执的暗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