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烬寒的骤然离场,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片场众人心中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然而,这涟漪的中心,苏挽棠,在最初的怔忡之后,很快便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那是一种混合了困惑、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以及更加坚定的、对前路的审慎。
返回星海别墅的车上,气氛微妙。周屿轩依旧沉浸在拍摄成功的兴奋中,他天生有种能驱散阴霾的活力,此刻正兴致勃勃地回顾着白天的精彩瞬间,尤其是苏挽棠与顾衍那场张力十足的对手戏。
“顾衍哥,挽棠姐,你们刚才那段戏真的太绝了!”周屿轩转过身,趴在椅背上,眼睛亮晶晶的,满是纯粹的赞叹,“那个眼神,那个气氛,我都起鸡皮疙瘩了!陈导喊‘卡’的时候,我都差点没反应过来!”
苏挽棠勉强笑了笑,心思却依旧缠绕在陆烬寒那个冷硬的背影上,回应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是顾老师带得好。”
顾衍坐在靠窗的位置,闻言转过头,温和地笑了笑,目光掠过苏挽棠带着些许疲惫却难掩表演后亢奋的侧脸,最后落在周屿轩那张毫无阴霾、写满真诚欣赏的脸上。他的眼神在那张生动的脸庞上停留了一瞬,如同蜻蜓点水,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自然地移开,语气是一贯的从容:“是挽棠自己领悟得好,情绪给得很足,对手演员接起来也舒服。”他这话既回应了周屿轩,也再次肯定了苏挽棠,滴水不漏。
然而,只有顾衍自己知道,当周屿轩用那样纯粹热烈的语气夸赞他与苏挽棠的“默契”和“登对”时,他的心底深处,像是被极细的针尖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带着苦涩的涟漪。这苦涩并非源于对苏挽棠有任何超出寻常的关注,而是……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可悲的对比。
他的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追寻着那个像小太阳一样的身影。无论是在人声鼎沸处,还是在这样的密闭车厢里。周屿轩身上有一种未经雕琢的、蓬勃的生命力,像盛夏最炽烈的阳光,能轻易穿透他常年维持的、温文尔雅的表象,直抵内心最柔软也最荒芜的角落。
他看着他因为一句普通的玩笑而开怀大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眉眼弯成好看的弧度;看着他毫无心机地凑近工作人员,分享自己带来的小零食;看着他在沙滩上奔跑,任由海风吹乱他栗色的短发,笑声清脆得像海浪敲击礁石……
每一次注视,都像在饮鸩止渴。明知道那光芒不属于自己,明知道靠近只会让深埋的情感更加灼烫,却依旧无法移开视线。
他将这份不容于世的感情,小心翼翼地、一层又一层地包裹,用理智的冻土将其深埋。在所有人面前,他是那个家世优越、教养良好、永远温和有礼的顾家公子顾衍,是周屿轩可以信赖、可以轻松相处的“顾衍哥”。仅此而已。
他甚至会主动、并且不着痕迹地替周屿轩挡掉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或过度的关注,比如苏晴雨那种明显带着目的性的接近。他会在他排练到深夜时,默默递上一杯温热的蜂蜜水;会在他因为工作压力而略显沉默时,找一个轻松的话题自然地带过……他做着一切看似寻常朋友、兄长会做的事情,将那份汹涌的爱意,压缩成细水长流的关怀,无声无息地渗透在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里,不露半分破绽。
就像此刻,他听着周屿轩兴致勃勃地讨论,嘴角始终噙着温和的笑意,偶尔附和几句,目光大多数时候落在窗外交错的光影上,仿佛只是沉浸在旅途的静谧中。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全部感官,都在捕捉着斜后方那个人的每一丝声响,每一次呼吸的频率。
“屿轩,别吵挽棠了,她今天拍戏累坏了,让她休息会儿。”顾衍适时地开口,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既打断了周屿轩可能继续下去的、关于他和苏挽棠对手戏的讨论,也自然而然地展现了对苏挽棠的体贴。
周屿轩恍然,连忙歉意地对苏挽棠笑了笑:“啊对,挽棠姐你肯定累了,快休息一下,我不吵你了。”他说完,又转回身,压低声音继续和前排的助理讨论起别的话题。
苏挽棠确实感到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消耗。她感激地看了顾衍一眼,轻轻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交替浮现出片场陆烬寒冰冷的视线、离去时决绝的背影,以及顾衍此刻温和妥帖的言行。
这两个男人,一个如冰山般难以靠近,情绪莫测,却总能轻易搅动她的心绪;一个如春风般和煦温暖,处事周到,让她感到舒适却……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距离。尤其是顾衍,他的温和仿佛是与生俱来的面具,完美得无懈可击,反而让人窥探不到丝毫真实的内里。
车厢内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周屿轩偶尔压低的絮语。
顾衍的目光,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却又充满克制地,透过车窗玻璃的反射,落在后排那个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的年轻脸庞上。周屿轩歪着头,靠在椅背上,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嘴唇微微嘟着,显得毫无防备,像个孩子。
一股近乎疼痛的温柔席卷了顾衍。他想伸手替他捋顺那几缕不听话的头发,想将外套披在他身上,想将这一刻的静谧无限拉长。
但他什么也不能做。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如同守望一座遥远而圣洁的雪山,心怀敬畏与渴望,却深知自己永远无法抵达。他的爱,是见不得光的苔藓,只能生长在无人窥见的阴影里,汲取着偶尔漏下的、微弱的光芒,独自潮湿,独自腐烂。
他知道陆烬寒的离场必然与苏挽棠有关,那个男人看似冷漠,实则掌控欲极强。苏挽棠身上刚刚萌发的“真实”,显然引起了陆烬寒超乎寻常的兴趣。这种兴趣,带着一种野兽圈划领地般的独占意味。顾衍乐见其成,甚至隐隐希望陆烬寒的注意力能更多地在苏挽棠身上。这并非出于恶意,而是一种自私的、卑微的期盼——如果陆烬寒的目光被苏挽棠牢牢吸引,那么是否就意味着,他投向周屿轩的、那些偶尔带着审视与评估的视线,会相应地减少一些?
他无法容忍任何人,以任何形式,伤害到周屿轩。哪怕只是潜在的可能,他也希望能将其扼杀在萌芽状态。陆烬寒那样的人,太过危险,他的靠近对于心思纯粹的周屿轩来说,绝非好事。
回到星海别墅,已是华灯初上。
别墅内的氛围,因为白天的拍摄和陆烬寒的提前离开,而显得有些异样。苏晴雨依旧沉着脸,显然还在为白天被苏挽棠压戏而耿耿于怀。周屿轩倒是很快恢复了活力,拉着顾衍讨论晚上要不要一起打游戏。
苏挽棠径直上了楼,她想一个人静一静。
顾衍温和地应付着周屿轩的邀请,以“有些累,想先处理点事情”为由婉拒了,目光却始终追随着苏挽棠消失在楼梯转角的身影。他注意到她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轻郁。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并没有立刻处理所谓的事情,而是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无垠的大海。脑海中思绪纷杂。
苏挽棠的变化,他同样看在眼里。从最初那个带着明显目的性、模仿痕迹拙劣的女孩,到如今这个沉静下来、开始挖掘自身内核的女人,这种转变确实引人注目。也难怪……会吸引陆烬寒那样的人的注意。
而他自己呢?
顾衍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
他的目光,永远只会为一个人停留。那个人拥有世界上最灿烂的笑容,最纯粹的眼神,像一颗未经雕琢的钻石,闪耀着让他自惭形秽又无法抗拒的光芒。他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秘密,如同守护着易碎的稀世珍宝。他不敢靠近,怕自己的感情会成为对方的负担;也不敢远离,因为那光芒是他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源。
他想起白天拍戏时,周屿轩跑来探班,就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的箱子上,手里拿着一瓶水,看得目不转睛。当他表演结束,下意识看向那个方向时,总能对上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面盛满了毫无保留的崇拜和喜悦。那一刻,所有的疲惫仿佛都烟消云散,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更深沉的酸楚,会同时涌上心头。
他多么希望,那样的目光,能只属于他一个人。
但他知道,这只是奢望。周屿轩对他的依赖和亲近,源于“哥哥”般的信任,而非其他。他必须满足于此。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
“顾衍哥,你睡了吗?”是周屿轩的声音,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顾衍迅速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脸上重新挂上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转身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周屿轩抱着一个游戏手柄,脸上带着点讨好的笑:“那个……我一个人打游戏没意思,助理他们都睡了……你忙完了吗?就玩一小会儿?”
看着他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顾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说出拒绝的话。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克制,在那样的目光下,都显得不堪一击。
“好。”他听到自己用一如既往的温和声音回答,侧身让周屿轩进来,“不过只能玩一会儿,你明天还有通告,不能熬夜。”
“知道啦!顾衍哥最好啦!”周屿轩立刻眉开眼笑,像只得到满足的小动物,欢快地溜进了房间。
顾衍看着他的背影,眼底深处是无法化开的温柔与挣扎。他轻轻关上门,将门外的一切,连同自己那不见天日的爱恋,一同隔绝。
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夜晚,星海别墅的每个人,都怀揣着各自的心事。苏挽棠在迷雾中摸索着前路与自我,陆烬寒在失控的边缘审视着内心的占有欲,而顾衍,则继续在他精心构筑的牢笼里,守护着他那甜蜜而绝望的秘密,将所有的爱意,无声地掩埋在心底最深的角落,任由其生根发芽,长成一片无法触及的、茂密的森林。
他知道,这场无声的守望,或许永远不会有结局。但他早已决定,就这样,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他的小太阳,永远闪耀。这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