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一起,崔琇觉得自己刚吃过饭就饿了。
御膳房日日呈来的尽是些油腻腻的炙鹿肉、炖羊肉,哪怕宫中有专门的暖房种菜,到了冬日也不过是少得可怜的一点儿。
崔琇腹中空空,却对着满桌珍馐提不起半分食欲。
瞧着小园子里的积雪,崔琇忽然想起了前世里的暖冬三件套:糖炒栗子、烤地瓜和冰糖葫芦,越想越馋。
红钏笑出声来,手里绣绷子往笸箩里一撂:主子怎不早说?昨儿御膳房总管还追着奴婢打听,您最近有什么想吃的没呢!”
崔琇拦住要往外走的红钏:“你去找他们拿几个生的地瓜、土豆还有芋头,咱们就在这暖阁里,用银丝炭慢慢煨着吃。”
红钏眼底蓦地一亮,想起在家中时,主子带着她们躲在院里,炭盆里煨着的地瓜香直往鼻尖钻。正吃得满手焦黑时,夫人过来寻主子说话。秦嬷嬷“哎哟”一声,上来就要拎她们的耳朵,却被夫人轻巧一挡:“姑娘家纵情恣意的年头,左不过这十几年的光景,只要她们出了崔府的大门不失分寸就成,私下里且叫她们松快些。”
朔风卷着雪粒子拍打窗棂,梧桐苑的炭盆里却漫着蜜糖般的焦香。
渐渐地,三少爷总恰好来找主子借书,四小姐的绣帕也总不慎落在这头。
后来连老爷下朝回来,也会解了官服玉带,唤上府里大大小小的主子们围坐炭盆旁。
这煨地瓜啊,最忌明火急攻,火太急,外头都焦了,里头还是生的。得用炭灰,掺了快烧透的碎炭慢慢烤,半点都急不得。
红钏指挥着季安和江顺支炭盆,崔琇在软榻上抻着脖子张望。
江顺刚用铁钳扒拉出个烤好的蜜薯,季安急吼吼就伸手去抓,被烫得直跳脚,蜜薯在两手间颠来倒去,青玉眼疾手快递了盘子过去接。
红钏抄起绣绷子就往季安脑门上虚敲一记:“猴急什么?手爪子不想要了?”
季安搓着烫红的指尖冲她咧嘴一笑。
青玉等着那蜜薯不再冒白气,才就着素帕轻轻掰开,用帕子细细裹了,又取了个银勺子,一道递给了崔琇。
崔琇刚接到手里,就听外头通报,魏晔来了。
魏晔踏入仙客轩便嗅到一股子蜜糖焦香,殿内白瓷盘里歪着几个黑炭似的疙瘩。地上散着几处炭灰,唤作季安的小内侍正慌慌张张用帕子擦手。
他摆手免了崔琇的礼,径直走到榻前,案几上赫然躺着半枚烤得焦黄的蜜薯,金灿灿的薯肉还冒着丝丝甜雾,银勺歪在旁边。
崔琇忍痛将蜜薯递给魏晔:“皇上……尝尝?妾刚叫人烤出来的,最是暖胃,就是卖相粗陋了些……”
魏晔瞧她这副模样,起了逗弄的心思。他故意慢条斯理地接过银勺,就着她方才的位置舀了满勺。在崔琇眼巴巴的注视下,将勺子悬在唇边顿了片刻,才悠悠送入口中。喉结滚动时,还意味深长地了一声。
崔琇眼神黏在魏晔唇边的银勺上,活像只讨食的狸奴:“甜吗?”
魏晔喉间滚出一声轻笑,指节在崔琇鼻尖上虚刮一下:青玉,给你家馋猫主子也包一个,省得传出去说朕薄待了她。
“皇上待妾自然极好。只是从前在崔府,每见落雪,妾必要带着丫头们偷煨地瓜。”崔琇心满意足地吃了一小口。
哦?崔夫人竟纵着你们这般胡闹?
崔琇笑吟吟道:“母亲总说,姑娘家出了阁便不如在家中时松快,私下里并不强拘着妾和姐妹们。再说心中明礼,倒也不用时时刻刻绷着。”
“崔尚书那样严谨的人,也纵着你?”
崔琇手中的银勺在蜜薯上戳出几个小窝:“父亲觉着这样极好。”
她忽然学着崔尚书捋须的模样,板起脸道:你们可知百姓逢荒年,连这炭灰里扒出来的吃食都要省着咽?
魏晔一怔,旋即想起,这位崔尚书小时候实实在在是吃过苦的。
崔尚书是原配留下的嫡子,续弦夫人进门后便怜他体弱,送到老宅将养。名义上派了两个老仆,实则是扔在乡下自生自灭。偏这倔骨头硬是从寒门学子爬到六部堂官,倒应了那句雪底青松不记年。
待崔尚书金榜题名时,崔老爷子再想同他亲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虽年年遣人送年节礼,但父子二人倒比陌路还多三分疏离。
魏晔眸底倏然一亮,指节在案几上叩出清响:崔卿教女有方。
他忽然觉得去买种粮的人选有了。
崔琇闻言下巴抬了抬,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那是,妾的几个兄弟都被父亲送回乡下住过呢!”
两人吃了半个地瓜,崔琇让人打了水,伺候着魏晔洗了手。
魏晔一摆手,宫人们捧着腊梅鱼贯而入。清冷的梅香顷刻间盖过了地瓜的甜腻,崔琇眸子倏地亮了起来:“皇上怎知妾念着这个?早就听说开了,可她们总说雪天寒气重,连窗边都不让妾多站……”
“嗯,朕这不是亲自给你送来了?”
崔琇眼波盈盈地望了魏晔一眼:皇上待妾这样好。
转头便吩咐青玉取来那尊黑釉冰裂纹瓶,纤指从梅枝间挑出三两支金蕊最盛的,指点着江顺斜剪去三分枝桠。待插瓶完毕,她捧着花瓶往窗前光里一搁:陛下瞧着可还入眼?
“蓁蓁心思巧。”
正说着话,江顺忽地进来,在帘外躬身道:禀主子,冯才人差人送了新折的腊梅来。
崔琇指尖在梅枝上微微一顿:“原来皇上是陪着妹妹去赏花的呀!”
魏晔倾身逼近:“可是醋了?”
“妾不敢。”
“是不敢,不是没有。”魏晔瞧着她口是心非的模样,眼底笑意愈深,“朕原是一个人赏梅,她是后来的,碰见了便一起走了走。”
崔琇眼角眉梢霎时染上欢色,魏晔命人摆了棋盘,黑白子交错间竟忘了时辰,魏晔尚未尽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崔琇却劝道:“妾瞧着时辰不早了,谢充容那里想必备好了您爱的云雾茶,不如您明日再来找妾下棋?”
魏晔想了想,将手中的黑玉棋子落在棋盘上:“好吧!明日朕来,你可得把这局残棋给朕解明白了。”
“是,妾恭送皇上。”崔琇起身行礼,送了魏晔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