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琇独自坐在榻上,轻轻摇曳的烛光晕映着她低垂的侧脸,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虚虚落在某处,不知是在想什么。
珠帘外脚步声渐近,崔琇未抬眼,只淡淡道:不是吩咐过,谁也不准进来么?待看清来人,她先是一惊,随即慌忙起身,“皇上?怎么是您?”
她刚向前迈了半步欲屈膝行礼,魏晔已抬手稳稳托住她的手臂,目光落在她微红的眼尾,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免了,这是怎么了?”
方才他一进来,就瞧见青玉几人正在廊下急得打转,见他突然驾到,众人惊得跪了一地,刚要请安,魏晔摆手示意众人噤声,抬腿往内殿走去。
他转过屏风,却见崔琇独自坐在榻上。
待魏晔开口相问,崔琇倏然抬眸相望。烛火在她眼中碎成粼粼波光,一滴泪珠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滑落,她仓促去拭,指尖才触到脸颊,更多的泪却已夺眶而出。她素来含着三分笑意的唇角微微发颤,竟显出几分琉璃易碎的脆弱来,惹得魏晔心中一软。
魏晔从未见过她这般失态的模样,扬声喝道:“伺候的人都滚进来!”
青玉几人慌忙进来跪下,魏晔的目光扫了一下,最后落在青玉身上:“你来说。”
青玉伏地重重叩首:“回皇上,主子是瞧着那石榴花伤心。昨日太后命人往各宫送榴花,祈愿皇嗣昌盛。可送到咱们这儿的偏是……蔫了的。主子心中难过,将奴婢们都撵了出来,从晌午起就水米未进……奴婢该死!”
魏晔的视线落在案头那几支残败的石榴花上。插花的玉壶春瓶釉色天青,正是她赢了局棋后,自己特意从新贡的钧窑瓷里挑给她的。记得那日她捧着瓶子爱不释手,眼角眉梢都是明晃晃的欢喜,还说定要用它来插这世上最鲜妍的花。
可如今这玉壶春瓶中插着的,却是几支蔫头耷脑的榴花。偏生就是这样不堪的花枝,却被她郑重地插在这珍贵的瓶里——魏晔心下一沉,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入宫后行事最是妥帖,从不肯让他为难半分。偏是这般懂事的人,却叫人暗中算计,险些绝了子嗣缘分。她平日里虽从不抱怨,这桩旧事却像根刺,深深扎在她心尖上。如今这蔫败的榴花分明是存心折辱,可她还是将它们插在了玉壶春瓶里,怕是为了那榴花的意头。
魏晔盯着那几支垂死的榴花,眼底渐渐凝起寒意。这哪里是在祈愿皇嗣繁茂?
想到这儿,魏晔沉了声:“好大的胆子!安福,将花送去让管事的好好认认,这是什么脏东西!”
安福捧着残花退出殿外,在廊下暗暗摇头。这哪是送花,分明是往昭充媛心口捅刀子——旁人不知,他这贴身伺候的可清楚得很,皇上私下不知问过多少回昭充媛的身子。
作孽哟......他掂了掂手中蔫败的花枝,突然觉得这玩意儿烫手得很。
魏晔瞧着眼前人哭得发红的鼻尖,非但不恼,反觉心头被那泪珠子烫得一软:“好了,莫要哭了。明日朕让人移两株石榴树来,就种在你窗前,可好?”
崔琇这才惊觉失态,慌忙唤来青玉伺候她净面。待收拾妥当,她垂着眼睫不敢抬头,耳尖却悄悄漫上一层薄红,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竟不敢抬眼与他对视。
魏晔瞧着她这副模样,忍不住低笑出声:现在倒知道害臊了?他故意扯了扯自己的衣袖,上面还留着几道泪痕,方才也不知是谁,把朕的袖子都哭湿了。
崔琇急得去捂他的嘴,指尖碰到他唇畔又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您、您快别说了......她耳垂红得能滴出血来,声音越来越小,妾原已经忍住了的……谁叫您偏要这时候来……
魏晔一把攥住她欲缩回的手腕,掌心贴着她微凉的指尖,心头竟涌起几分隐秘的欢喜。他摩挲着她腕间细嫩的肌肤,忽然觉得她偶尔这般依赖,倒比平日的妥帖更教人受用。
魏晔眼底还噙着未散的笑意,扬声便唤人传膳。不多时,御膳房便呈上七八样崔琇素日爱吃的细点。
安福那头就没这么省心了,大热的天走了一遭,后背的衣裳早被汗浸透了。待揪出那送花的小内侍,对方竟哆哆嗦嗦招出是谢充容赏了二十两银子,特意要挑最蔫败的榴花送给昭充媛。
作死的玩意儿!安福抹了把汗湿的额头,心里头那把火越烧越旺。这大热的天,偏有人上赶着给皇上心里添堵,连带着他们这些当奴才的也得跟着遭罪。
主管此事的人一把拉住安福的袖子,借着廊柱遮掩,将个沉甸甸的荷包塞进他袖中:安爷爷,他压着嗓子,额角的汗珠子直往下滚,这究竟唱的哪一出啊?
安福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袖子,眼皮一掀:“你这差事当得可真体面,连底下的人都管不住!咱看你这日子也是混到头了!太后娘娘亲口吩咐的榴花祈福,到了昭充媛那儿就成了残枝败叶……往轻了说,是你办事不力,往重了说,那就是诅咒皇嗣!”
管事的人膝盖一软,整个人几乎瘫在地上,给他十个脑袋也不敢诅咒皇嗣啊!
他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手指死死攥住安福的衣摆:“安爷爷,您老在御前得脸,千万给指条活路!”
“刀架在脖子上你知道急了?早干什么去了!”安福一脚踢开他拽着衣摆的手,“听着——先把这起子黑心烂肺的东西给咱捆瓷实了,再去查查还有哪些不长眼的东西。咱回去会如实禀告皇上,只是你这条命能不能留得住,就看皇上的意思了。”
管事的人哆嗦着从自己的住处取出一个木匣,几乎是扑着将匣子按进安福手中,声音带着哭腔:“安爷爷,这是奴才半辈子的积蓄,只求您老在皇上跟前说说好话。”
安福将那木匣呈在御案上,又将查到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魏晔。
魏晔摩挲着玉扳指,案头那本为谢家请封的奏折正摊开着,他眯了眯眼:“你亲自替朕去办件事。”
安福立刻躬身凑近,低垂的眼皮猛地一跳,面上却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