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光熹微时,皇后突然派人传出消息,皇后娘娘昨夜染了暑热,太医诊脉后嘱咐静养,今日免了六宫请安。
崔琇皱着眉将前来传话的人请了进来:“娘娘凤体可还安泰?太医可曾请过脉了?”
那小内侍将腰弯得更低些:“回昭充媛的话,娘娘昨儿半夜就传了太医,只是吩咐了莫要惊动各宫。今晨进了一盏茯苓饮,气色已见好了,只是脉象还虚着,太医说要静养三五日。容音姐姐知道奴才是给您递消息的,特意嘱咐奴才转告您,请昭主子千万别急着去请安,免得过了病气。”
崔琇眉间忧色稍霁,让人赏了他。
不必请安,崔琇趁着晨露未曦时,亲手采了几支含苞的粉荷,用青瓷瓶盛着往万春锦苑去。瞧见太后面色红润如常,这才安了心。
陪着太后礼完佛,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崔琇回到涵碧馆,鬓角已沁出细汗,才跨过门槛,她便急急往那冰鉴处去,却被青玉侧身拦住。
主子且慢,容奴婢先给您打扇定定神。青玉取过一柄缂丝团扇,轻轻替她打着风,这满身的热气须得散一散,若骤然叫寒气扑了,怕是要染病。
崔琇自然知晓骤冷骤热易伤元气,便也耐着性子在榻上坐了。忽觉身侧打扇的梨云一直低着头,团扇总往她右颊偏,崔琇奇道:“你这丫头般躲躲闪闪的作甚?莫不是我脸上的胭脂晕了?”
崔琇说罢,素手一扬,孙瑞立即捧来一方铜镜。她对着镜面左右侧首,鎏金步摇在鬓边轻晃,镜中容颜分明是寻常模样。
她转向梨云,声调轻柔却不容置疑:“抬头。”
梨云仍死死低着头,直到孙瑞上前,照着她后心不轻不重地一拍,小丫鬟才猛地一哆嗦,被迫扬起脸来。
满屋子人这才惊觉,梨云那双杏眼泛着不自然的嫣红。
“出了什么事?”崔琇手上一顿,她虽非六宫最得势的主子,到底在魏晔面前是得脸的,也没人敢轻易给自己宫里人难堪。
梨云见主子问话,心中的委屈再也忍不住,嗓音里带着哭腔:“奴婢……奴婢原不想让主子烦心,实在是那谢充容欺人太甚!”
原来崔琇前脚刚往万春锦苑去,后脚便有内侍来送榴花。可那几枝花蔫头耷脑的,统共不过五六朵,朵儿还没铜钱大,更可气的是有两朵花心竟爬着黑芝麻似的蚜虫。
梨云哭出声来:“那榴火映霞台下的花明明开得茶盏口般大,一嘟噜一嘟噜压弯了枝头……这几枝也不知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找出来的,分明就是有人故意的。奴婢气不过,与他理论了几句,结果……结果那内侍竟然说主子既会调弄花草,想必不会嫌弃这些。”
原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却原来是跟人斗嘴吃了亏。
她让梨云把花拿过来,甫一入眼便蹙起眉头,确实……不成样子。
梨云哭的更厉害了:“都是奴婢没有用,原该护着主子颜面的,却让您平白受这等腌臜气!”
崔琇饶有兴致地看来看去,忽地笑出声:“倒真是难为他们了,满行宫的榴花开得那样盛,要寻这么几枝也是不容易。如此咱们就别辜负了,青玉,去取那个钧窑月白釉玉壶春瓶来,就摆在……”崔琇轻扣案几,“就摆在此处吧,一进门就能看见呢!”
青玉福身应了声,转过去时嘴角微翘。她记得这是五月里,主子侥幸赢了棋,皇上赏的。那釉色比雨后天青更淡,泛着月华般的柔光,若用来供养这几枝精心挑选的榴花,倒真真是极妙。
梨云正抽噎着,见主子非但不恼,唇畔笑意比榴花还艳上三分,一时怔住,竟打了个响亮的哭嗝,她慌忙捂住嘴。
孙瑞眉头一皱,冲她摆摆手:“还不下去洗把脸,顶着这副花猫脸,没得污了主子的眼。”
这丫头样样伶俐,偏生心窍实得像块青石板,那几枝残花的门道,一时半会怕是想不明白。
崔琇亲手插好花,颇有兴致地拨弄了两下。她虽向来不信什么石榴多子的吉兆,但既然有人要恶心她,她倒是不介意唱个戏,再给皇上递个筏子。
谢家送进宫的竟是这么个货色,但愿谢将军在边关立的战功,够填谢充容在这宫里捅的娄子。
魏晔批了一会折子,就瞧见安福匆匆走了进来,他眉峰微挑,笔尖悬在砚台上方:“怎么了?”
安福轻声道:“回皇上,昨儿夜里皇后娘娘传了太医,说是娘娘中了暑气。”
“糊涂东西,怎的现在才报上来?”魏晔手中朱笔地掷在青玉笔山上,拔腿就往外头走。
安福小跑着跟上:“娘娘昨夜不适时,念及皇上已安寝,特意吩咐不得惊扰。”
魏晔心知这定是皇后的意思,若非她拦着,那些宫人纵有十个脑袋也不敢隐瞒。他脚下步伐愈发急促,惊得两侧宫人纷纷跪伏。
皇后恹恹地躺在榻上,浑身没什么力气,连唇上那点胭脂色都淡了。见魏晔进来,她刚搭上榻沿欲起身,魏晔已快步走到跟前,掌心稳稳托住她的肩头:“快些躺着,身子不适还讲究这些虚礼作甚?”
得知是在榴火映霞台中了暑气,魏晔眉宇间布满了郁色,皇后却将微凉的指尖覆在他手背上:“是妾身子不争气,皇上莫要怪罪谢妹妹。她年轻爱热闹,见着好景致想与人同乐,原是人之常情。妾也明白您近来厚待她,自有朝堂的考量。”
皇后不再多言,让尺玉给他上了一盏酸梅汤:“您顶着太阳过来,快喝些酸梅汤消消暑。”
魏晔刚将琉璃盏凑近唇边,一缕药味混着梅子酸气扑面而来:“这里头怎么有股药味?”
皇后眼尾微微弯起:“这方子是昭充媛改良过的,添了甘草和陈皮,更能解暑醒神。”
魏晔笑道:“她这是在哪里琢磨出来的,下回该让她去太医院当值,省得埋没了这等天赋。”
“臣妾也问过,她只说是闲来无事从杂书上瞧来的。”
魏晔又陪着皇后说了会儿话,见她犯了困,方才起身离去,今日的折子还未批完。
暮色初合,御案后传来朱笔搁置的轻响。
安福以为皇上今夜也会如往常一样去斜阳居,谁料魏晔却吩咐他去涵碧馆。
一进涵碧馆,魏晔就瞧见了崔琇微红的眼尾——以及案头玉壶春瓶中那几支残败不堪的石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