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琇坐在榻上,腰后垫着个锦缎软枕,手中书半卷。
忽听得珠帘轻响,青玉捧着琉璃盏进来,里头盛着切成小块的黄桃,甜香霎时盈满了内室。
主子,青玉将琉璃盏搁在小几上,“季安回来了,这会子正在廊下候着。”
崔琇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执起小银叉,待咽下那口沁甜的果肉,“让他进来吧!”
季安躬身进来,在离榻三步处站定,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他眼角余光瞥见主子手中的银叉在黄桃上轻轻一戳,便知她正等着回话。
主子,他压低了声音,今日福充容身边的南星又往太极宫送了点心匣子,安大监亲自迎到宫门口接的。他顿了顿,不到半个时辰,福充容的轿辇就往承香馆去了。
这几日各处都瞧着福充容的热闹呢!
冯兰芷在太极宫外那么一闹,皇上似是恼了福充容,就连她遣人送的点心都不接,南星每日往返,食盒都是原样儿提回来的。
福充容失宠的消息不胫而走,六宫暗处涌动着隐秘的欢喜。
谁知那食盒又进了太极宫的门,还是安福亲自出来接的。这昭示着圣怒已消,非但如此,只怕往后福充容的恩宠,还是一如从前。
这结局实在叫人大失所望。
崔琇知道这是谢家又在前朝退让了。
冯兰芷这么一晕,谢将军尚在归京途中,弹劾的奏折已在御案上摞了半尺高。韩氏一党最是卖力,字字句句都往骄纵跋扈上牵扯,还把之前的事都翻了出来。
待谢将军风尘仆仆抵京,鞍马还未卸尽,用血汗换来的军功就不得不拱手让出,为女儿在宫里闯的祸事善后。
魏晔的动作倒是利落,谢将军刚用军功抵了过失,他转头就收下了福充容进献的糕点。
季安声音又往下压了压:主子交代的事都已布置妥当,眼下这光景……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毕竟贤妃娘娘今晨当着皇上的面,亲口指认冯才人患有癔症。
人在绝境时,三两句言语便能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崔琇指尖在书页上轻轻一叩:“那便依计行事吧。”
季安领了命便下去了。
贤妃今日断言冯氏身患癔症,其中自有其盘算。
冯兰芷当日踏入仙客轩不过半刻,贤妃那边就得了消息,饶是得知冯兰芷离去时步履踉跄,显见是碰了钉子,贤妃眉间的阴翳却没消散。
崔琇能容得下那些左右逢迎之辈,她却是万万不能的。前次那个吃着她的饭却暗中投效别处的蠢货,如今坟头草都已三寸高。既然冯氏这般不识抬举,还在各处钻营门路,那便怪不得自己要斩断她所有的退路了。
贤妃借机给冯氏扣上癔症的帽子,彻底断了她的所有念想,连皇上那边也没了可能。往后这深宫之中,她除了依附自己,再难寻得半分机会。
若肯安分当把趁手的刀,尚能赏她一口残羹冷炙;倘若再生异心,一个患了癔症的宫嫔,失足落井或是投缳自尽,在这宫里再寻常不过。
文昌伯冯家早就没了,定安冯氏如今也大厦将倾,朝中再无人会为她鸣冤叫屈,要不了多少时日便再无人记得她了。
贤妃抚着鎏金护甲上的纹样,不由感叹家世当真是个好东西。若非韩氏一族在前朝屹立不倒,眼下贵妃就不是罚跪百日,而该是一道白绫赐死了。
安福亲自往朝霞殿走了一遭,将魏晔的口谕传到了。
贵妃身着浅蓝素服,发间仅簪两支玉钗,在青石板上端端正正行了大礼:妾谨遵圣谕。
安福暗自摇头,这贵妃往日何等的风光,如今却透着股沉沉暮气。早知今日,当初又何必造那些孽?若是肯安分守己,即便韩家日后如何,看在两位皇子的份上,皇上还会薄待了她不成?
可惜这人呐,永不知足,如今落得这般田地也算是咎由自取。
安福离去后,菊秋与张御女搀着贵妃缓缓起身。
菊秋眼眶泛红,低声道:娘娘大病初愈,怎禁得住百日罚跪?皇上这般处置……未免也太过严苛,半点不念往日的情分。
贵妃神色未变,只淡淡道:慎言,不得妄议圣裁。
情分?皇上对她哪还存着什么情分?
自打禁足她便大病了一场,可皇上却连句问候都没有。若非还顶着贵妃的位份,若非韩家尚在朝中,怕是连太医都不会踏进这朝霞殿半步。
她拖着病体闹过几回,终究无济于事。强撑着病体给皇上写的信一封封递出去,却如泥牛入海,一点回应也没有。
这些日子,大皇子与二皇子竟一次都未曾露面。她不信孩子们会不想念她这个母亲,特别是素来与她亲近的二皇子。思来想去,只剩下一种可能——皇上不许他们前来。
想通这一层,贵妃是真的慌了神。皇子本是她的倚仗,可皇上此举分明是在告诫她——只要他想,随时都能断了这份倚仗。
甚至家中都递了信进来,明年会送族中堂妹入宫来帮衬她。什么帮衬?不过是见她失了圣心,急着再塞个人来争宠罢了。
贵妃彻底不敢造次,如今老老实实领罚,只盼着皇上能念在她诚心悔改的份上,保全她的位份。否则,只怕她那野心勃勃的父亲,转头就会去扶持那位堂妹。
横竖只要未来的天子身上淌着韩家的血,这瑞安宫里坐的是她还是堂妹,于父亲而言并无差别。
张御女见贵妃这般消沉,心下暗自焦急。她好不容易才取得贵妃信任,若贵妃就此安分守己,自己便寻不到她的罪证,自然也无法在皇上面前立功。等新人入了宫,她这些时日的苦心经营岂不全都白费?
她甚至怀疑起崔琇的计策是否妥当,若是当初事发便直接与贵妃撇清干系,如今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如今骑虎难下,她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周旋。既然贵妃按兵不动,那便只能设法逼她出手了。
正思忖间,却见福充容自承香馆出来,她慌忙命人拐进御花园小径,唯恐又被寻个由头罚跪。
她原本是打算拉着王婕妤联手对付福充容,岂料后来几次登门,不是碰上王婕妤刚歇下,便是身子不适。这般推脱几番下来,她也知晓了王婕妤的意思,便没再登门叨扰了。
如今福充容与冯才人的恩怨六宫皆知。她遥望承香馆方向,心头陡然闪过一个一箭双雕的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