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临,魏晔的御辇已至仙客轩外,后头跟着的内侍捧着锦盒随行。
为了碍着皇嗣的福气,嫔妃有孕即晋位的规矩早就没了,崔琇也不曾开口问他讨要东西,但魏晔肯定要赏的。皇后都已送了两回东西了,他总不能真应了皇后的那句吝啬,再说他不赏,难免叫人议论崔琇。
魏晔远远便瞧见崔琇立在仙客轩门外,一袭藕荷色纱衣被暮风吹得飘飘欲飞,不待她屈膝,魏晔便托住她手肘:“外头暑气大,往后不必出来迎朕了,这些个虚礼,往后也都免了。”
崔琇抬眸浅笑:“妾想早些见到皇上。”
美人温软在侧,眼波流转间俱是仰赖之意,魏晔眉宇间不觉舒展,心情也畅快起来,又想起午间她眷恋不舍的模样,索性决定留宿仙客轩。
倒是崔琇忐忑了起来:“皇上,按着规矩您不能留在妾这儿,若叫人知道怕是……”
魏晔低笑一声:“这样的规矩也值得你拿来赶朕?蓁蓁不想朕在这里?”
他都这般说了,崔琇才不会上赶着把人往外推,后宫哪个女子不渴望多得皇上一分眷顾?
伺候主子们安置妥当,青玉等人便退出内殿,轻手合上雕花殿门。
烛影摇曳,透过轻纱帐幔洒落光晕。魏晔半支起身子,目光落在崔琇身上——丁香紫的寝衣衬得她肌肤如玉,青丝如瀑散在枕畔。因着身孕,往日明艳的眉目间更添几分柔婉,此刻秋水般的眸子盈盈望来,似有星辉流转。
魏晔喉间滚动了一下,眸色倏地暗沉,忽然觉得今夜留宿实非明智之举。偏生怀中人勾了人犹自不觉,仍以那般情态偎着他。他只得将人往怀里带了带,阖目平复心绪。
崔琇敏锐地觉察到异样,双手抵在他胸前:“皇上,太医嘱咐头三个月不能……”
朕晓得。魏晔原想平心静气,却被她这话勾得心头火起,俯身便封住她的唇。末了在她肩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下,惹得她浑身一颤:不许出声,别再招朕。
崔琇暗自腹诽,却也不敢再动,乖乖地闭上了眼睛,不多时呼吸便渐趋绵长,竟真的沉沉睡去。
也是没法子的事,她如今愈发贪睡,常常说着话便眼皮发沉。
崔琇倒是睡得安稳,却不知这深宫长夜里,多少人彻夜难眠。
王婕妤在锦衾间辗转反侧,掌心不自觉地抚上小腹。同样是怀有皇嗣,皇上赏赐多少珍宝倒是其次,偏是这份陪伴的恩宠叫她羡慕不已,思及此,喉间泛起一阵苦涩。
福充容得知崔琇有孕的消息后,殿内又碎了一套青瓷茶具。若非南星死死拦着,她险些就要唤太医来诊脉。
人人都能怀,连王婕妤那般不得宠的都有了身子,自己圣眷正浓为什么却迟迟没有动静?
她抄起那支赤金嵌红宝石榴簪,手臂高高扬起,南星扑过去死死拽住她的衣袖,声声劝慰终是唤回了她的理智。
消息传到长阳殿时,贤妃正用指尖挑了药膏,小心翼翼地涂在二公主红肿的面颊上,二公主疼得直往后缩,抽抽搭搭的哭声像钝刀子割着人心。
冯兰芷早前口口声声说崔琇生不了,她也以为崔琇是真的伤了身子,谁曾想人家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了好消息,倒真是个有运道的。
待她禁足期满之时,崔琇的胎象早已坐稳,再想动手倒是不容易,不过法子总是有的,那药倒是还剩一些,只需寻个妥当的门路送进仙客轩便是。
虽说冯兰芷一死,那点子隐秘也随之湮灭,可福充容与贵妃断然不会善罢甘休,往后只怕步步荆棘。眼下宫中又喜讯频出,贤妃眉间浮起阴郁,却被二公主撕心裂肺的哭声骤然打断。
二公主伤了根本,连哭声都细若游丝,像被掐住脖颈的猫儿。贤妃盯着女儿脸上狰狞的伤,恨不能将冯兰芷一刀刀凌迟了才解恨。
崔琇对后宫的暗涌浑然不觉,睁眼时已是天光大亮,魏晔早就不在身侧了。
崔琇半支起身,乌发如瀑散落枕畔,嗓音慵懒还噙着未散的睡意:青玉——
外头候着的人闻声而动,捧着梳洗的东西鱼贯而入。
崔琇侧首将漱口的香茶吐进盂中,拿帕子轻拭唇角:“皇上什么时辰走的?”
红钏笑道:“寅时末,皇上见您睡得沉,嘱咐奴婢们不许进来打扰。”
待她梳洗完,孙瑞早就指挥人摆好了膳。
崔琇夹起一块水晶饺,外间传来急促脚步声,她抬眼便见四皇子从门边探出脑袋。
崔琇眼前一黑。
这才多少日子没见,四皇子怎么黑得像块炭?
不过片刻,淑妃的呵斥声便由远及近:“浑小子跑那么快做什么?你崔娘娘如今双身子的人,若惊着她,仔细你的皮!”踏入殿门瞧见崔琇正在用膳,淑妃立时换了笑脸,“哎呀呀,倒是我们来得早了,扰着妹妹用早膳了吧?这浑小子今日休沐,听说你有喜,急吼吼地就要过来,拦都拦不住。”
崔琇含笑朝四皇子招手,示意红钏斟了碗温热的牛乳递过去,笑盈盈地摸了摸他的头:“无妨,姐姐又不是外人,我这儿早膳本就用得差不多了。”
她抿唇忍了半晌,终是没忍住:“四皇子怎的晒得这般黑……”
淑妃翻了个白眼:“莫说妹妹,连我这亲娘都险些认不出。武师父们在教皇子骑射,四皇子得了匹小马,正新鲜着呢!不必管他,男孩子黑就黑点吧。”她接过青玉奉上的茶盏,“今晨请安可热闹了——福充容眼下挂着乌青,非说妹妹你是狐媚惑主,怀着身子还要侍寝,闹着让皇后严惩你,结果被皇后好一番敲打,又罚了二十遍《女戒》。”
崔琇早料到此番会有闲言碎语,却不想福充容竟这般沉不住气,直接闹到皇后面前,当真是可笑。眼下能承宠的妃嫔屈指可数,她倒把心思全用在争风吃醋上了。
淑妃提过便罢,转而目光灼灼地盯着崔琇的小腹:“早先说要给妹妹带孩子,如今可算是如愿了!”
崔琇笑道:“这才哪到哪,姐姐就惦记上了,届时孩子闹起来,可别嫌聒噪躲在芙蓉宫不出门!”
四皇子突然从牛乳碗里抬起头,嘴角还沾着白沫:我带着他玩!我的小马驹分给他骑,还能教他射箭!
崔琇忍俊不禁:“好,那便说定了,若教不会,可要拿你的小马抵债。”
四皇子眼睛倏地亮起来,转瞬又皱起脸:“那我想要个弟弟,我教他骑马,大哥教他读书。”
大皇姐就只同他们一道习诗书,从来不碰骑射。若是崔娘娘生个妹妹,估摸着也是这般教养,还是要个弟弟好了!
淑妃抚掌轻笑:“童言最是灵验,妹妹这胎啊——准是个小皇子呢!”
崔琇眼神温软:“哪儿就一定是小皇子,许是位小公主也未可知!”
“要弟弟!”四皇子急了,“就要弟弟,大哥哥现在连弓都拉不开,没人陪我一起练骑射了!”
提及大皇子,淑妃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面上浮起一丝怜惜:“说来大皇子也是可怜,将养多年的身子如今又垮了,整个人瘦的厉害。”
大皇子虽解了毒,奈何他底子本就弱,兼之当时中毒太深,如今能保住性命已属侥幸,将养至今也不过能在庭院中缓步而行,骑射之事此生怕是再无缘了。
崔琇也是感慨,那般通透灵秀的一个孩子,生生折在了贵妃的算计里。
杏雨掀帘而入,欠身禀道:“主子,大皇子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