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欢今日穿了件淡樱色的广袖罗裙,裙裾处疏落绣着几枝新绽的玉兰,娇艳中带着几分脱俗。发髻简单挽起,簪着两支银丝缠枝钗,耳畔挂着两粒小巧的珍珠。
“妾御女宋氏,拜见昭充媛娘娘,愿娘娘玉体安康,福泽绵长。”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如清泉击石,既不显怯懦,也不露锋芒。
崔琇命人给她赐了座,不动声色地将眼前人细细打量了一番。
一副极标致的鹅蛋脸,两弯柳叶眉底下衬着一双杏眼,含着三分笑意,鼻梁秀挺,唇若点朱。最妙的是右眼角下那颗泪痣,平添三分娇怯。面上的妆虽不显,到底也是精心收拾过的。
崔琇指尖轻抚茶盏:“宋御女今日到我这里,可是有什么事?”
“回娘娘的话,妾今日到皇后处拜见,未曾见到您。想着既入宫闱,礼不可废,特来向昭充媛娘娘补全礼数。”宋御女答得恭敬,言语间格外坦诚。
皇后体恤,嫔妃有孕头三个月里,素来是免了请安的。崔琇眼下刚满两个月,今日的晨省她自然没有出席,倒是王婕妤已经四个月了,近日已渐在宫苑间行走了。
这么算起来,除了尚在禁足的贤妃和贵妃,宋御女未曾拜见的确实只有她一个。这理由倒是寻得正大光明,任谁都挑不出错来,只是这时辰选得……
崔琇赞了一句:“宋御女当真是个知礼的。”
宋御女面上挂着笑:“妾冒昧前来,没搅了娘娘的清静便好。妾原是该早些来的,只是在贵妃娘娘和贤妃娘娘那儿耽搁了些时候,这才到得晚了,还望娘娘莫要怪罪。”
“无妨。”崔琇道,“宋御女有心了。”
宋御女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是周全礼数,贵妃和贤妃那里自然是不能漏的,二人位份尊贵,自然该排在自己前头,任谁也说不出个不是来。
宋御女略饮了两口茶,而后盈盈起身:“既已向娘娘问过安,妾便不多扰了,先行告退。”
谨守规矩,进退有度,为人滴水不漏,崔琇转了转腕间的玉镯,这个宋御女当真是不简单。
宋御女的轿辇行至半道,迎面碰见了魏晔的御辇,她当即命人退到一旁,扶着侍女的手缓步而下,在宫道右侧福身行礼。
她屏住呼吸维持着蹲礼的姿势,心中却长舒了一口气。自己果然赌对了,不枉她使了银子找人打听,那内侍没骗她,皇上常在这个时辰去探望昭充媛。
有了这一遭偶遇,不管皇上能不能注意到自己,总归是与他碰过面了。纵使此番不成,十次里只要有一次入了皇上的眼,便好过旁人只知空等。
眼下贵妃被禁足,指望她向皇上引荐自己是不可能了,她宋家是韩氏一派,从前与贵妃有仇怨的怕是要趁机打压自己,来年又有选秀,她若再不作谋算,只怕真要在这九重宫阙里寂寂终老了。
取巧归取巧,她却断不能做得太明显。就好比今日,若她在仙客轩多耽搁片刻,固然能跟皇上问个安,却难免要打昭充媛的脸,最后定会弄巧成拙。
可若是请完安便走,偏巧在宫道上遇见圣驾,那便另当别论了。横竖皇上又不是日日都往仙客轩去,纵有人提起,她也能说一句凑巧罢了。
宋御女目送御辇转过宫墙,方才徐徐直起身来。自己运道不错,这一局起手便是天时地利,剩下的就要看自己裙角那枝玉兰能否入得了皇上的眼。
好在上天依旧眷顾了她,翌日敬事房便来了人,一夜过后,宋御女变成了宋宝林。
众人闻得此番偶遇,无不恨得牙痒。更有人暗地里窃笑,堂堂昭充媛,竟成了他人攀附圣驾的踏脚石。
红钏冷笑道:“奴婢原当是个懂礼的,谁知那副恭敬的皮囊下,藏着这般下作手段。”
崔琇左手拿着棋谱,右手拈着一枚墨玉棋子:“这宫中人人想争先,若这机会摆在面前,你当有几人能按捺得住?那些嚼舌根的,不过是眼红别人棋高一着罢了。”
那日宋御女一进门,崔琇便瞧出了端倪。裙摆上的玉兰,耳畔的珍珠,勾得就是魏晔初见皇后的回忆,最妙的是在三分像处便收了势,恰如隔帘望月并不刻意。
原当是个不知轻重的蠢物,竟敢把主意打到她这里来,那为着体面,她少不得要杀鸡儆猴,不然日后都到她这里堵人算怎么回事。
谁曾想人家棋高一着,早将局布在了仙客轩外。这般偶遇的戏码,自己便是想发作也捏不到错处,若真为此事兴师问罪,反倒会落个善妒专横的名声。
嗒——
崔琇将那枚墨玉棋子落在棋盘上。
前些日子父亲递消息进来,宋鼎此人为攀韩家高枝,竟将二字做到了十分。莫说平日不敢惹夫人蹙眉,便是夫人染了风寒,他也要亲自煎药尝膳。
宋欢自小便是按着世家闺秀的模子精心养着的不说,宋鼎更是亲自教她接人处事之道,与教养家中儿郎无异。原本因着贵妃这层关系,宋鼎倒不曾动过送女入宫的念头,只盘算着借韩家之势,与哪户清贵联姻,好让宋氏门楣再进一步。
这宋欢明摆着是韩氏一党的人,选她入宫无疑会壮了韩氏的声势,太后在宫中沉浮数十载,岂会看不透其中干系?纵使太后一时看不透,难道皇上也不明白?宋御女论容貌算不得拔尖,身段也称不上绝艳,偏是这样一个人,竟能在短短时日内引得圣心垂怜……
依附大树而生的藤蔓,既见着更高的乔木,哪有不弃了旧枝、攀附新干的道理?
宋鼎这等钻营之辈,既是想要宋家更进一步,那魏晔伸出的这根橄榄枝,他断没有不接手的道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宋鼎这般能屈能伸的人物,言传身教养出的女儿又岂会是省油的灯?昨日那出戏码便可见一斑。
崔琇眼神微敛,这宫里怕是又要热闹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