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琇侧过身,唇角一撇:“慎婕妤此刻想必还未走远,皇上若是舍不得,派个腿脚快的去追便是。何必在这儿对着妾,心却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魏晔似是觉得这提议颇有趣味,唇角一勾:“嗯,金水的脚程倒是快,那便叫他去追追看?”
崔琇垂着眼不看他:“妾恭送皇上。”
魏晔见她这般情状,立时收了玩笑的心思。上回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还烙在他心头,哪里还敢再招惹。
他心下微软,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稍一用力便将人带入了怀中。
宫人们见状立即退了出去,顷刻间殿内便只剩他们二人。
魏晔指腹拂过她的脸颊:“自打蓁蓁有孕,性子越发娇气起来,倒叫朕觉得比往日更亲近几分。”
恭谨固然是好事,可若只是一味的恭谨,难免生出疏离隔阂之感。
崔琇心下明了,这些时日借着身孕一点点试探出的纵容,终是有了成效。
她望向魏晔,带着一丝缱绻:“只愿皇上新人在侧时,也莫要忘了妾才好。”
魏晔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既是在说新入宫的宋宝林,也是在为方才自己瞧着慎婕妤出神的事耿耿于怀。宋宝林一事他不愿多言,但慎婕妤的醋,倒是可以哄她一哄。
他指尖在她掌心不轻不重地一挠:“朕方才走神,不过是见慎婕妤面色不大好,如今才与北朔议了和,总不能叫人以为朕苛待了他们的公主。”
崔琇心中何尝不明白,方才魏晔望着慎婕妤出神,绝非是存了什么男女间的心思。若非早看透这一层,她也不敢这般使小性,径直与他闹起脾气来。
她蹙了蹙眉:“妾正要与皇上说起此事呢!”
崔琇将御花园中偶遇慎婕妤的经过细细道来,最后轻叹一声:“自入宫以来,慎婕妤向来安分守己,从未给皇后娘娘添过半点麻烦。妾这两个月闭门安胎,久未出宫,今日一见着实吃了一惊。慎婕妤那样明媚鲜妍的人儿,如今竟憔悴得如同久病缠身。妾瞧着心中实在不忍,这才多嘴劝了她几句。”
魏晔不置可否:“蓁蓁倒是心善,只是慎婕妤乃是北朔公主,到底与咱们有着血仇。”
崔琇从他膝上起身,敛衣正容,端端正正地福了下去:“北朔犯我大兴边境,伤我大兴子民,此仇此恨,妾一刻都不敢忘。但也正因如此,妾才深知今日议和之局来之不易。”
“北朔战败求和,奉上了钱粮赔偿,此乃陛下文韬武略之功,万千将士浴血杀敌之果。如今盟约初定,边市重开,北地的百姓也能免受战争之苦。可这太平景象若想维系十年、百年,便不能只执着于旧日仇怨。心怀芥蒂,终究难筑长久之安。”
“慎婕妤是维系两族和平的纽带,妾今日所言,并非为她一人,而是为皇上苦心经营的大局,为边关即将安居乐业的百姓。她活得体面,既彰显皇上的仁德与气度,也让北朔时时谨记战败之痛,不敢妄动兵戈。若她在宫中受辱乃至殒命,消息传出去,难免被有心之人利用,轻则谓我大兴无容人之量,重则挑动旧怨,使这来之不易的和平局面横生枝节,岂不辜负了皇上与将士们的心血?”
“皇上胸怀四海,志在千秋。待他日开疆拓土,自当四方宾服,万国来朝,慎婕妤安好于宫闱之中,恰可彰显皇上不咎既往、怀远以德的圣主胸襟。”
“此乃妾的一点愚见,妾见识短薄,思虑难免不周。若有失言之处,万望皇上宽宏,莫与妾这深宫妇人计较。”
魏晔本觉得崔琇一时心软替慎婕妤解围,不过是桩无足轻重的小事,甚至误打误撞,倒合了他的心思。因此她起初辩解时,他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并未十分上心。
可随着她娓娓道来,字字句句竟都落在他不曾预料之处。尤其是那句“四方宾服,万国来朝”,如同金石掷地,骤然撞入他胸怀,激出一股磅礴的豪气来。他再看向眼前人的目光已然不同,深沉的眸底暗流翻涌,尽是难以言喻的审视与震动。
魏晔以为,当初在世家与寒门之争中,她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甚至提出迂回之策,已是难得之智。然而直至此刻,他才惊觉她竟能将目光放得如此长远,这般眼界远非寻常女子所能及。
崔琇说出这番话时,心中忐忑不安,她并不确定这般议论时势是否会惹得魏晔不喜。
可后宫新人不断,纵使她国色天香,魏晔也终有看腻的一天,能绵延皇嗣的也不止她一人,若想常得圣心,就必须拥有旁人无法取代的价值。
而前世于信息洪流中所汲取的见识,与形形色色之人往来交锋中历练出的能力,悄然塑造了她的眼界。
这,才是她于此深宫中,真正无人可替代的凭依。
她必须以此在魏晔心中占据一定地位,而非仅仅做一个美貌乖顺的玩意儿。
如今这个时代的女子,不是她们不聪慧,而是她们被关在了一扇又一扇的门里。
纵有世家倾力栽培出兼具谋略与格局的女子,崔琇数十年的风雨历练,也非旁人轻易可及。
从前魏晔问得隐晦,她便也只作不知。今日却是头一回,她主动显露出这般不同寻常的见识。
眼下她正怀着皇嗣,魏晔即便心中不豫,也断不会当真冷落了她。更何况她所言并未涉及具体朝政,只是着眼于大兴未来之势。虽沾了几分政事的边,却终究未越雷池,只堪堪游走在分寸之间。
她还为魏晔勾勒出一幅开疆拓土、青史流芳的壮阔图景,这世间从无一位帝王能拒绝如此诱惑。
而一旦魏晔心中有此宏图,将来对诸位皇子的期许,自然也随之不同。若只固守眼前权柄,随着皇子们长大,难免会提防子嗣篡权;可若放眼四海、志在开疆,反而可能促成父子同心、共拓伟业的局面。
崔琇正欲抬眼窥探魏晔神色,却听得他朗声大笑:“好一个‘四方宾服,万国来朝’!蓁蓁倒比这满朝文武,更懂得朕心!”
崔琇松了口气,唇边不觉漾开一抹浅笑,柔声道:“皇上文成武德,宏图大略,假以时日必能成就此番不世功业。皇上不怪妾妄言便好。”
魏晔手臂一揽,将她重新拥入怀中:“方才还说朕有圣主胸襟,转眼便怕朕与你计较?今日蓁蓁着实令朕惊喜,这些道理也是从书中看来的?朕倒对崔尚书的藏书好奇起来。”
崔琇倚在他怀中:“这两月闷在宫里不得走动,便遣人去崇文馆借了些书来解闷。”
此事魏晔倒是知晓。
“蓁蓁再这般看下去,只怕是要叫崇文馆的先生都自愧不如了。”魏晔将掌心温柔地覆上她的小腹,眼中蕴着几分期许,“蓁蓁,朕盼着你……为朕诞下一位皇子。”
崔琇心下微动,却故意蹙起眉尖,佯装嗔怪道:“若是个小公主,皇上莫非就不疼了?福充容说了,妾这胎怀得容颜愈发明丽,定是个贴心的小公主呢。”
魏晔眼底的笑意淡了几分,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若真是个小公主,定然如蓁蓁一般兰心蕙质,朕亦珍之爱之。届时……再为朕添个皇子便是。”
魏晔能坐上皇位,除自身经营之外,更离不开昔日太后的悉心教导与步步谋划。他比谁都清楚,一个睿智明达的母亲,于皇子而言是何等重要。
今日崔琇所展露的远见,令他心底那份期待更多了几分,若得她这般的女子为母,所育之子,将来又该是何等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