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宫道的管事战战兢兢跪在地上,额间沁出的冷汗几乎要淌进眼中,他却强自忍着,不敢抬手去擦:“一名奉送瓜果点心的小内侍脚下不稳,牵连前后五六人摔作一片,那些个瓜果点心碎落满地,奴才便着人收拾,清扫后又用清水刷洗……”
后面的话生生噎在喉咙里,今日各处都忙着,他吩咐完便匆匆赶往别处,并未亲眼盯着人将地弄干。难道……真是哪个不当心的小崽子偷懒,没把刷洗后的水渍拾掇干净?这可要了命了!
“满口胡言!”淑妃跨进门来,“宫道清扫自有定例,冬日刷洗之后,必得以干布拭净水痕,防的就是地面结冰!若是有人当差不经心,合该一律发往罪奴司去。你可想清楚了再回话!”
说罢,淑妃向魏晔与皇后行了礼,随即将暖炉递给身旁的紫绡,又解下云锦斗篷,露出里头一袭湖色宫装。她走到炭盆前,微微俯身,借着暖融融的火光细细烘着手。
皇后缓声道:“宫门都快下钥了,这个时辰,你怎么过来了?”
“方才宴上多饮了两杯,正唤人熬醒酒汤呢,就听得崔妹妹摔了的消息,惊得妾心口直跳,怎么也要亲自来看看才安心。”淑妃身上的寒意已被炭火暖透,她这才上前握住崔琇的手,“妹妹现下觉得如何?太医可曾说了什么?”
崔琇微微摇头:“叫淑妃姐姐担心了,太医瞧过,说是受了些惊扰,要用些时日的药。”
她轻轻捏了捏淑妃的手,淑妃顿时舒了口气,悬着的心总算落定。
淑妃眉头微蹙,语气里带了几分疼惜与不平:“是药三分毒,总归伤身。妹妹就是太过宽厚,才纵得那些小人一次次算计到你头上。”
她转而望向魏晔,目光恳切:“皇上,崔妹妹上午才遭人构陷,晚间又险些遭此毒手,桩桩件件未免太过巧合。妾恳请皇上彻查此事,以正宫闱!否则奸人气焰嚣张,宫中如今可还有两位怀有身孕的妹妹。”
皇后拿帕子掩住嘴角,闷闷地咳了两声,气息稍平后,方缓声道:“妾以为,淑妃所言在理。近来这几桩事,明里暗里都是冲着皇嗣而来,终究要让那背后之人知晓,宫规森严,容不得这般放肆。”
魏晔摩挲着玉扳指,眸光沉沉,凝视着地上跪伏之人。
淑妃声音陡然一沉:“如何?这般久了,想清楚了没?”
那管事“砰砰”两声将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奴才万万不敢欺瞒!方才奴才已仔细辨认过,出事之处……确、确是今日下午清扫过的那段宫道。只是、只是今日各处事务繁杂,奴才……奴才指派了几名小内侍前去收拾,并未亲自盯着……”说着,他猛地推了一把身旁的小内侍,“小刘子!还不快将当时情形说一遍!”
小刘子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平日里他连主子们的轿辇都只能远远跪伏着瞧上一眼,何曾这般直面天颜。被管事猛地一推,他才如梦初醒:“回主子们的话,那宫道是奴才与小邓子一同负责擦拭的,可、可擦了大半时,奴才便被急唤去御花园清扫摔碎的花盆,余下的宫道皆、皆是小邓子一人料理……”
安福出声道:“哪个是小邓子?”
管事慌忙答话:“回大监的话,奴才方才已查问过,小邓子他明日休沐,今夜去寻同乡吃酒。奴才一得信儿,立时便上报了罪奴司,此刻想必已派人去寻拿了。”
安福目光落回小刘子身上:“后来呢?你就再没回去瞧过一眼?”
小刘子急得声音都带了哭腔,慌忙叩头道:“奴才后来在御花园撞见小邓子,他亲口说都已收拾妥当了,奴才便信了,未曾再回去查验……方才过来时,奴才特意瞧了,那结冰打滑之处,正在下午冲洗的段落上,可是分明、分明已经擦过大半的,怎会……”
正说着呢,一名罪奴司的宦官躬身入内,身后跟着的,正是小邓子。
小邓子被殿内气氛一激,残存的酒意顿时散了大半:“奴才确确实实将宫道擦干了!因怕有疏漏,来回擦了两遍才敢离开!奴才知道昭充媛和宋宝林出入皆经行此路,便是借奴才一百个胆子,也万万不敢有半分大意啊!”
这两位都是金贵的主子,尤其昭充媛还怀着皇嗣呢,他怎么敢大意!
金水领着安禾也回来了,躬身禀道:“奴才已仔细查验过那处的太平缸,缸内冰面确实被人凿开了,而且水也被取走了些。”
事到如今,殿内众人心下雪亮——这绝非什么意外。
魏晔捏了捏眉心:“将所有相干人等,一并押送罪奴司审讯,不必顾忌手段,朕——只要结果。”
罪奴司的人当即将人带了下去,既有皇上明旨,他们手下自然便有了分寸。其实哪怕是不见血的法子,罪奴司里也多得是,保管叫这些人生不如死。
眼见着夜已深了,一时半会儿地也没个定论,皇后温声劝道:“皇上,不如今夜您就在仙客轩安置罢,也省得来回奔波,明日还有早朝呢!正好也能陪一陪崔妹妹,她今日连番受到惊吓,心中定然难安。”
魏晔颔首:“便依皇后所言,皇后回去的时候也仔细些,命人多掌几盏灯。”
他目光转向淑妃,她当即微微欠身:“妾送一送慎婕妤。”
待一切安置妥当,已是子时末。
崔琇侧卧在榻,青丝散落枕畔,一只手紧紧攥着魏晔的袖角,显是心中惊惧仍未散去。
魏晔轻叹一声,侧身将人揽进了怀里:“安心睡吧,朕就在这里。”
谁知夜半时分,魏晔忽觉怀中人细微挣动,当即警醒过来。却见崔琇双眉紧蹙,泪痕斑驳,唇间溢出断断续续的呓语。
“蓁蓁。”魏晔察觉有异,掌心轻拢住她的肩头,低声唤道:“蓁蓁,醒一醒。”
他连唤数声,崔琇才猛地睁眼,坐起身子,双手紧紧捂住小腹,声音里充满了惊惶:“孩子……我的孩子呢?!”
魏晔心头骤然一惊,只当她腹痛不适,当即扬声道:“来人!掌灯!”
直到室内一片通明,崔琇才缓过了神,她倚在魏晔怀中:“妾梦见那宫道上全是冰,茫茫一片,怎么走都走不出去……有个孩子远远地跟妾道别,可妾找不到他,怎么都找不到他……”
魏晔一下下轻抚着她的后背:“梦都是反的,做不得真,咱们的孩子没事。有朕在,必护你们母子周全,绝不教任何人伤你们分毫。”
崔琇将脸深深埋入他怀中,声音带着一丝颤意:“妾忍不住想,莫非是这孩子福薄,才在一日之内接连遭人算计。皇上日后还是少疼妾一些吧,妾怕他承受不起……”
“胡说!咱们的孩子自是福泽深厚,是这宫闱之中藏了好恶之徒,心肠歹毒,容不得人。”魏晔沉声打断,“你只管宽心养着,此事,朕定会彻查分明,给你和孩子一个交代。”
崔琇仰起脸来,一双泪眼直直望入魏晔眼底,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决绝:“妾要所有沾了这事的人,一个不漏,统统付出代价。”
魏晔闻言微微一怔,从未见过她这般冷硬决绝的模样——如此也好,菩萨心肠,金刚手段。这般心性,方能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护住他们的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