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压着虬枝,金黄的腊梅却从素白里破出,寒香混着雪色,织成一片清绝天地。
崔琇在林间缓步穿行,积雪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将尘世的喧嚣都隔绝在外。她伸手拂开垂至额前的梅枝,呵出的白雾与冷冽的梅香缠绕升腾,在这片清寂中,连心都跟着澄明了起来。
她在梅林中流连片刻,折下几枝形态清癯的梅枝,便在青玉的催促下移步上了阁楼。
一进门便觉暖意扑面,孙瑞早已带人布置妥当,炭盆烧得正旺,铁网上的板栗不时迸开清脆的哔啵声,铜壶口蒸腾着白雾。
崔琇信手拈下两朵腊梅扔进茶盏,梅香便随着水汽漫入唇齿,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她环顾四周:“两年未见,这昆玉阁倒是一如往昔,连檐角的彩画都不曾褪色,可见管事们是费了心思照看的。”
众人岂敢不用心?魏晔素爱这腊梅清姿,得闲常来此小坐。若哪处布置不合圣意,莫说板子,只怕这项上人头都要挪个地方。
忆起前番赏梅的情形,崔琇眼底闪过一丝晦暗,她望着窗外横斜的梅影:“但愿这回能清净些,别再遇上那些煞风景的人。”
可惜,天不遂人愿。
雪霁初晴,魏晔忽地念起昆玉阁的腊梅。他将案头那些阿谀奉承的请安折子掷在一旁,起身便命人摆驾,仪仗浩浩荡荡穿过御花园,径直朝着昆玉阁来了。
圣驾如此明晃晃地穿宫过院,各处眼线早将消息递了回去。几个尚未承宠的新人虽心痒难耐,终究是忌惮天威难测,悻悻掐灭了那点偶遇的心思。
宋才人却是不同,她的敏症已然好全了,皇后却迟迟未命人将她的玉牌挂起,若再不想些旁的法子,只怕承恩之日遥遥无期,徒惹六宫笑话。
宋才人将心一横,唤慧心上前梳妆。
慧心握着犀角梳,迟疑道:“主子,不若您且再宽心等几日?如今两位殿下接连抱恙,皇后娘娘连日操劳,难免有所疏忽,一时忘了也是有的。若您此时贸然前去,惹了圣心不悦反倒不美……”
宋才人拣出两支素银簪子,指尖轻抚过簪身:“你可还记得咱们昔日在府中,想要什么,都得自己伸手去争。若只知一味干等,便是把命脉交到旁人手里,到头来,只能捡些人家挑剩的残羹冷炙。”
慧心执着梳子,手下动作轻柔却迟缓:“可宫里终究不比府上,万一……”
宋才人觉着手中的簪子太过寡淡,转而拈了支珐琅彩花卉簪,对着铜镜比了比:“你且宽心,不会有事的,咱们不过是去折几枝梅花罢了。”
等见着了皇上,她再见机行事便是,若察觉皇上神色间有半分不悦,便佯作偶遇,只说自己是去折花的,横竖那昆玉阁本就是人人都去得的。
宋才人特意换了件海棠红缠枝莲纹妆花缎袄,外罩月白银鼠比甲,勾勒出窈窕腰线,领口一圈玉色风毛衬得她眉眼愈发娇俏。云鬓间斜插一支珐琅彩花卉簪,另在鬓边簪了一枝新折的红梅。这身打扮既不逾制,又在素雪寒冬中绽出恰到好处的秾艳。
文绮阁与采薇苑不过几步之遥,宋才人刚踏出院门,宋美人便得了消息,她捏着玉轮的手微微一顿,冷笑道:“作死的蠢货。”
争宠献媚原也不算什么,不拘用什么手段,能得了圣眷便是她们这些人的本事。可放着好好的正道不走,却偏有人要往死路上闯。这蠢货行事前也不打听打听,从前去昆玉阁邀宠的,不论是福充容还是冯庶人,哪个讨了好?那冯庶人当时还怀着皇嗣呢!真当昆玉阁的梅花,是随便什么阿物儿都能攀折的?
宋美人嗤笑几句便将此事抛到了一边,只等着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闹出笑话。眼下她烦心着呢,好不容易才与二皇子亲近了几分,皇上却请了毓庆郡夫人进宫操持两位皇子事宜,还未等她想出应对之策,又惊闻二皇子摔伤了,额上竟要留疤。这下子二皇子彻底没了指望,她的盘算也全成了泡影,逼得她不得不另谋出路,只是如今宫中哪儿还有现成的皇子?
她还得寻个时机再见韩采女一面,二皇子毁了,她们之间的交易需得重新谈过,定要将她手里那些人脉,连根带叶都攥到自己手中。
这个节骨眼上,她懒得给宋才人使绊子,反倒是宋才人若真能有造化得宠生子……抱谁的孩子不是抱。
魏晔刚踏进昆玉阁,便瞧见江顺带着两个小内侍举着银剪在梅林间忙碌,地上的篮子里已放了好些腊梅。碎雪随着他们动作间簌簌落下,恍惚间与三年前重叠,那时也是这般景象,只不过梅树下站着的是崔琇。
她披着轻紫色大氅立在梅树下,仰首指挥宫人剪花枝,却被碎雪迎面落了满头,身边的宫女去给她拂雪,她却故意扯了花枝,与她们嬉闹起来。
彼时魏晔只觉满园白雪金蕊皆沦作陪衬,唯有她立在疏影横斜处,像一阕突然活过来的,带着冷香的词。
江顺余光瞥见魏晔,忙不迭小跑着上前,利落地行礼:“奴才给皇上请安!”
魏晔眼尾微挑,目光掠过他肩头投向暖阁方向:“德妃在楼上?”
江顺将身子躬得更低了些,笑吟吟回道:“皇上圣明。德妃娘娘见今儿雪霁天晴,又听闻腊梅开得正盛,特来赏玩。此刻正在暖阁里煮茶呢。”
魏晔闻言眼底浮起浅笑。
崔琇会来原在他意料之中,她本就喜爱腊梅,前两年因故未能成行,今朝定是要来逛逛的,只是未料到,他们两人竟又在同一天里先后踏进这昆玉阁,倒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他拾级而上,刚至转角便听得楼阁内飘出缕缕琴音,似雪水漱玉,间杂着清越歌声,恰如寒梅坠枝时的那声脆响。
“玉龙起舞,碎琼瑶万里,妆成瑶阙。素萼乍舒,漫惹癯仙驻云躅。犹记疏影照水,曾唤取绿蛾新曲。但怪得竹外斜枝,冷韵动寒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