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才人于殿门前驻足,身形微侧,眼波向后侧轻掠。见慧心颔首,她方缓缓回正身子,对着那殿门凝住片刻,继而浅浅吐息,唇角勾起一道恰到好处的弧度,随即微垂螓首,带着一抹浅淡的羞意,迈步而入。
这是她头回见皇上,一言一行都需拿捏得当,务必要给皇上留下一个好印象。只要得了圣心青睐,玉牌重挂回去不过是皇上一句话的事。
宋才人踏入殿内,眼观鼻,鼻观心,视线垂落于身前方寸之地,不敢有丝毫逾越,待一双玄底腾龙的靴子与明黄袍摆映入眼帘,她的心口微微一紧,呼吸也随之急切了起来,她知道,皇上此刻就在自己面前。
她深深一福,身姿如柳:“妾才人宋氏见过皇上。”
宋才人福着身子等了半晌,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殿内只余一片死寂。她心头渐渐漫上慌乱,终是鼓足勇气,眼睫微抬,飞快地向上觑了一眼。
只见皇上端坐于榻上,面沉如水,眉宇间凝着一片化不开的阴郁。惶然之际,余光却瞥见窗边竟还有一道身影,那通身的气派与装束,绝非是琴史。
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再顾不得礼数,倏然扭头望去,只见崔琇端坐于琴案之后,左手轻搭着琴弦,唇角噙着一抹似有还无的笑意,正静静地望着自己。
刹那间,万般思绪在宋才人脑中拧成一团乱麻。
难怪她甫一开口,琴声便戛然而止,难怪殿门处的内侍面色为难,执意不肯为她通传,难怪安福方才的语气那般冷淡……原来如此!原来这阁楼之上,并非只有皇上一人,德妃娘娘亦在此处!
便是再愚钝,此刻她也全然明白了。今日非但未能邀得圣心垂怜,反倒将德妃娘娘也一并开罪了。
魏晔见宋才人直勾勾地盯着崔琇,神色一沉,声音骤冷:“怎么?不认识德妃?”
宋才人如梦初醒,当即屈膝跪倒:“妾见过德妃娘娘。妾鲁莽,方才见园中景致动人,不觉哼唱起旧时小调,实不知皇上与娘娘在此,扰了皇上与娘娘清静,妾有罪。”
魏晔的目光沉沉地压在宋才人身上,扫过她那身海棠红衣裙,最终定格在鬓边那支红梅上,眼底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烦,连半个字都懒得施舍。
崔琇闻言和婉一笑:“昆玉阁本就是散心之处,何来惊扰之说。方才闻得妹妹歌声清丽动人,不觉凝神细听,只觉得耳熟得紧,一时却想不起来,不知唱的是哪支曲子?”
宋才人恭敬道:“回娘娘的话,是易安居士的《点绛唇》。”
崔琇眼波微转,颔首道:“这《点绛唇》,最妙的便是将小儿女的娇憨之态写得淋漓尽致,也唯有妹妹这般心性能唱出其中真味。”
魏晔当即冷哼一声,斥道:“易安居士的词,到了你嘴里,真是暴殄天物。在这数九寒天里唱三春之景,若不是不解其意,便是冻昏了头!还有你这身衣裳,也与你毫不相衬,东施效颦,徒增笑耳。”
宋才人满心指望能在魏晔跟前挣得几分颜面,不想竟落得如此难堪。她眼圈蓦地一红,泪光瞬间盈满眼眶,却强自抑制着不让其滑落,声音轻颤如风中丝絮:“皇上教训的是……是妾愚钝,妾知罪。”
崔琇软语劝道:“皇上息怒。宋妹妹年纪尚小,不过是觉着曲子悦耳便随口唱了,您瞧把她吓得脸都白了,妾看了都好生心疼呢!”
美人垂泪,恰似梨花带雨,本该是世间最惹人怜爱的景致。若换了旁人,或许早已换来温言软语。只可惜……谁叫这人偏偏是宋才人呢!
魏晔早已疑心宋家隐瞒敏症之事将她送进了宫,加之宋美人累得两位皇子一伤一病,更是触了他的逆鳞,对宋家已然心生芥蒂,本打算对宋才人眼不见为净,养在深宫便罢。岂料她偏不甘寂寞,要自寻死路地撞到他眼前来。
他前脚进了昆玉阁,宋才人后脚便这般浓妆艳抹地赶了过来,更在暖阁下纵声高歌,若说这只是巧合,怕是连三岁孩童都不会信!这般拙劣的算计,也敢拿到他面前来卖弄!
他难得出来逛逛,所有的闲适意趣,竟被眼前这个愚不可及的东西全搅散了!
诸多情由交织于心,魏晔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也褪尽了,唯余冰冷的嫌恶,他懒得再多看一眼:“你确实有罪。才人宋氏,不知谨饬,胆大妄为,竟敢私窥帝踪,探听圣驾。即日起,褫夺才人封号,废为庶人,发还本家。”
这话宛如一道九天惊雷当头劈下。
宋才人只觉得耳中嗡鸣一片,周遭所有的声音色彩瞬间褪去,只余下一片空白,她怔怔地抬起头:“皇上?”
魏晔眉头不耐地蹙紧:“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将她拖出去!”
安福立刻收敛心神,朝身后略一摆手,两名内侍当即越众而出,径直朝宋才人走去。
他早知宋才人此番必定讨不了好,却未料到皇上竟如此不留情面,直接将其发还本家。这下好了,别说宋才人,整个宋家都将颜面扫地,沦为京中笑谈。一个让家族蒙羞的人,归家之后,哪里还有她的活路?只怕也是个病逝的下场。
一切发生得太快,宋才人甚至来不及哭出声,便被堵住嘴拖出了暖阁。殿外的慧心惊得魂飞魄散,尚未理清状况,也被一同拖了出去。
魏晔余怒未消,连眼皮都未抬,只屈指叩了叩桌面:“传话给昆玉阁的奴才,日后朕在此处时,若再放半个闲人进来扰朕清静,让他们直接提头来见。”
安福利落地应了一声,一刻不敢耽搁地出去传话。
魏晔闭目倚在榻上,眉头紧蹙着,周身笼罩着一层低沉的气压,沉甸甸地压下来,满屋子宫人噤若寒蝉。
崔琇缓步上前,纤指轻轻覆上他的眉心,柔缓地按着:“皇上胸怀四海,自是最宽广的。那些不懂规矩的,打发了便是,若为此等微末之人动怒,伤了龙体,才是万金之失。”
在她柔声抚慰下,魏晔紧蹙的眉渐渐舒展开来,抬手握住她的柔荑,拢在掌心:“还是蓁蓁最知朕心。”
崔琇浅笑嫣然:“天光晴好,雪意澄澈,正宜琴音相伴。皇上若允准,妾愿献曲一首。”
魏晔捏着她的手紧了紧,带出些许慵懒笑意:“如此,朕今日有耳福了。”
宋才人双臂被反剪在身后,泪如雨下,她发疯似地摇晃着头,喉间溢出破碎的哀鸣,身子不顾一切地向后拧转,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可那内侍的手如同铁箍般纹丝不动,毫不留情地将她拖得越来越远。
挣扎间,鬓边那支红梅倏然坠落,尚未触地,便被一只靴子无情踏过,花瓣瞬间被碾碎,融入污浊的雪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