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撑着伞匆匆走到廊下,将伞面上的积雪抖落,信手合上递给了候在一旁的小宫女,又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浮雪,这才掀开帘子走进殿内。
宋美人端过托盘上的药碗,仰头一饮而尽。柳叶见状,连忙递上清茶,她略漱了漱,吐在了小宫女捧来的盂中,随后接过帕子拭了拭唇角,待将帕子丢回托盘,她只略一摆手,殿内宫人便退了下去。
殿门合拢声传来,宋美人才缓缓抬起眼:“如何?”
柳叶恭敬回道:“奴婢悄悄去瞧过了,韩采女确已病了几日,现下已然有些起不来身了。”
宋美人呵出一声冷笑,眼底尽是快意:“昔日风光无限的韩贵妃,竟也沦落到这步田地,真真是……痛快至极。”
柳叶沉吟片刻,方小心翼翼地开口:“主子,眼下宫中正值多事之秋,奴婢觉得……您此时去见韩采女,怕是不妥。”
二皇子的事才刚平息,宋才人又紧接着出事,眼下六宫无不谨言慎行,轻易并不出门,自家主子若在此时惹了眼,难保不会惹得圣心不悦。再说……在旁人眼里,宋才人终究是主子嫡亲的妹妹,她被贬斥出宫,主子好歹也该装装样子。更何况,外头都传宋才人是开罪了德妃娘娘才落的如此下场,主子要是出门与德妃娘娘撞上,万一被迁怒……
柳叶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
宋美人听出柳叶言辞间的畏缩,眉心微蹙,一丝不耐掠过心头。
当初她被贵妃灌药落了难,满宫的人都想着往外奔走,唯有柳叶守着她不离不弃,倒是难得的忠心。只可惜,这胆子终究是小了些,遇事总未战先怯,终是难当大任。
上回给宋才人送那盒芙蓉娇,柳叶就吓得魂不附体,捧着锦盒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唯恐事情败露。结果呢?她还不是悄无声息地得了手,让那位好妹妹结结实实吃了个哑巴亏!
念在她忠心的份上,宋美人将心头火气强行捺下:“正因各宫都闭门不出,才是难得的耳目清净。更何况下着这样大的雪,连值守的奴才都找地方躲懒去了,待天色黑透,我再换上你的衣裳,谁能察觉?你慌什么!”
柳叶被斥得脖子一缩,嘴唇嗫嚅了半晌:“奴婢、奴婢……”
宋美人不耐地一挥手,止住她的话头:“好了,去找一身你的衣裳来。入夜后即刻熄灯,再将人都打发了,我们从角门出去。”
见她心意已决,柳叶心下沉沉,知道再劝无益,终是低声应了个“是”,默默退下去准备了。
主仆二人皆未察觉,就在她们密谈之际,一道黑影自窗边悄然闪过,倏忽不见。
夜色如墨,雪纷扬而下,宫城里万籁俱寂,只听得见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声。
宋美人只披着一件半旧不新的莲青斗纹大氅,风帽边缘的一圈灰鼠毛被呵出的白气润得湿漉漉的。她亲自提着一盏羊角灯,昏黄的光晕在呼啸的北风中摇曳不定,仅仅能照亮脚下几步的路。
更前方,漫长的宫道彻底隐没在浓稠的夜色里,雪花悄无声息地卷入那片无尽的黑暗,仿佛一张正等着吞噬一切的巨口。
柳叶紧跟在她身侧,一手费力地举着油伞试图为她遮挡风雪,另一手紧紧扶着宋美人的胳膊,主仆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她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惊惶,低低劝道:“娘娘,雪夜路滑,冷宫那边更是……要不改日再去吧?”
宋美人恍若未闻,只是抿紧了冻得发白的唇,一步步朝着宫苑深处那最偏僻的角落走去。
不知在风雪中捱了多久,主仆二人终于站在了栖芜馆那扇破败的宫门前。
宋美人脸颊冻得发木,裹在厚重氅衣里的身子却透出一阵汗意,她略略稳了稳急促的呼吸,伸手推开了那扇门。
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一股混杂着霉腐与劣质黑炭烟火气的浊浪便扑面而来,直呛得宋美人喉头一紧,下意识后退半步,侧首闷咳了两声。
墙角处摆着一个小小的炭盆,里面几块黑炭半死不活地烧着,腾起阵阵青烟,却只有些许微弱的红芒,非但没能驱散这满室的寒意,反倒叫人觉得这屋内比外头还要冷几分。
韩采女蜷缩在墙边的木床上,身上盖着的旧棉被打了好几块补丁,时不时便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宋美人用帕子紧紧掩住口鼻,待眼睛适应了昏暗,才蹙眉走向床边。虽早有预料,可见到韩采女形销骨立的模样,心头仍是一震,不过风寒而已,短短几日怎就到了这般田地?
韩采女病得昏昏沉沉,半晌才模糊看清床前人影,挣扎着支起身子:“你终于来了……告诉我,二皇子……他怎么样了?他没事,对不对?”
那日二皇子满脸是血地被抬了出去,韩采女为此日夜悬心。那可是她唯一的指望,若有个好歹,她往后还有什么盼头?偏生困在这牢笼里,连一丝外头的风声也探听不到。
惊惧之下,再加上突如其来的大雪,她便一病不起。太医院只随意遣了个医官来看,开的药方吃了这几日,病势非但未见好转,身子反倒一日重过一日。
此刻见到宋美人,韩采女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急不可耐地问出了口。
宋美人眉心微拧,似是不愿多谈,只淡淡道:“人没事,只是头上……留了疤。”
“什么?!”韩采女嘶哑的嗓音陡然拔高,尖厉得骇人,“留疤?怎么会留疤!不……你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
韩采女一双眼死死钉在宋美人脸上,枯槁的面容扭曲着,竟透出几分狰狞。
宋美人只垂眸冷眼瞧着,对她这番失态浑若无睹。
半晌,韩采女眼中那点疯狂的光终于熄灭了。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整个人都垮塌下来,木然问道:“既然如此……你还来做什么?”
她与宋美人的交易,全系在二皇子身上。如今他破了相,前程尽毁,这场交易只怕是彻底完了。
罢了,即便与那个位置无缘,她的儿子终究是天家血脉。只要能熬到他们出宫建府,她总能离开这鬼地方,换个地方求个安稳余生。这些时日的磋磨,早已将她昔日的心气,消磨得差不多了。
宋美人瞧着她颓唐的模样,慢条斯理地开口:“如今情形有变,之前的约定自然不作数了。用度我可以照旧给你,但条件嘛……你得把手里所有的人一次尽数交出,不得再留后手。”
“全交给你?”韩采女嘶哑地笑了一声,声音里满是讥讽,“那我还能有活路吗?”
宋美人挑眉一笑,目光却冰冷:“你如今,还有选择的余地么?若是不愿……这天寒地冻的,万一你病得糊涂,竟将炭盆挪到床上取暖,不慎点燃了被褥……”
一阵风自门口卷入,羊角灯的光晕骤然一暗,随即幽微闪烁,将宋美人脸上那点笑意映得明灭不定,姣好的面容此刻看去,竟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