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华殿内,炭火烧得极旺。
太后端坐于殿首主位,皇后位于其左侧,淑妃与崔琇分坐左右下首,数百位宗室女眷与宫中妃嫔依品级列坐,墨香与女子们身上淡淡的暖香交织在一起,案上皆铺开了明黄的经卷,殿中只闻细微的沙沙声。
王妃夫人们深知此举关乎家族颜面,更关乎在太后与皇后眼中的印象,故而写得格外认真,不敢有丝毫懈怠。
年轻的宗室女子们初时还带着几分新奇,旋即想起长辈们的嘱咐,脸上多了几分谨慎, 生怕写错一字,坏了经文的功德,也坏了自己的名声,下笔愈发凝神,更有几位年轻的小郡主,额角已沁出细汗。片刻后便被这漫长的劳役消磨了精神,悄悄活动着发酸的手腕,偷眼去瞧殿角的更漏。
殿内伺候的宫人们, 脚步放得极轻,如游鱼般穿梭于各案之间。适时地研墨续茶,轻手轻脚地将抄好的经文移至一旁晾干。
那抄就的经卷,渐渐在一旁的紫檀长案上叠起了厚厚一摞。
到底是人多,众人紧赶慢赶,在天色将明未明时,那一百零八份祈福经文已齐齐整整地誊抄完了。
皇后命宫人呈上些许素净的热食,众人皆不敢多用,略进了一些,便纷纷起身,赶着去梳洗更衣,将周身仪容打理得一丝不苟,预备着法会。
熬到法会结束,太后先行起驾,宗亲们的轿辇也井然有序地离开,这祈福法会才算是真正圆满,幸得各处齐心协力,终是周全稳妥,未生半点差池。
示意嫔妃们退下,皇后略松了松心神,望着崔琇与淑妃:“熬了一宿,两位妹妹也辛苦了。且先回去好生歇息,申时半再来凤仪宫,咱们一同瞧瞧明日琼芳宴的章程。”
此番琼芳宴,名义上是皇后邀命妇们入宫赏雪,实则是为赈济雪灾筹集善款。宫中宴席虽有旧例可循,可时日这般紧迫,里里外外都需多费心思斟酌,尤其崔琇点名要的那几样器物,更须一一备齐,方能成事。
约定好时辰,三人就预备着回宫,一夜劳顿,此刻只觉倦意沉沉,连步履都缓重了几分,只想快些回到宫中,暂歇片刻。
谁知天不遂人愿,只见赵婕妤身边的木槿失魂落魄地直闯过来,顾不得仪态,扑跪在雪水里,带着泣声喊道:“皇后娘娘!我们婕妤突发高热,浑身滚烫,人……人已昏厥了!求您救救她!”
“什么?”皇后骤然变色,急声追问,“太医呢?太医可去了没有?”
木槿红着眼,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太医已诊过脉,说是……产后惊风。”
若说时下妇人生产时最怕的是难产与血崩,那产后最怕的便是产后惊风,二者都是九死一生的症状。这产后惊风,短则三五日,长则七八日,便可夺人性命。难道赵婕妤拼死熬过了难产,却仍旧躲不开这一劫?
皇后转身朝着杜康吩咐道:“你即刻去太医院,将平日为本宫请脉的邓太医请至繁英阁。再将所有擅长妇人症的太医一并传召过去,要快!”
杜康深知此事关乎性命,不敢有片刻延误,当即应声直奔太医院而去。
皇后当即摆驾,崔琇与淑妃紧随其后,一行人直往繁英阁行去。
崔琇抬手掀起轿帘,对跟在轿旁的江顺道:“你速去承恩殿,将赵婕妤之事仔细禀与慎婕妤知晓。”
木槿来之前,慎婕妤已先行离去,她与赵婕妤交好,这样生死攸关的大事,自然要知会她一声。
崔琇还未迈过门槛,赵夫人悲切的哭声已传入耳中,整个繁英阁上下愁云惨雾,昨日洋溢的喜色早已荡然无存。
邓太医并几位太医进了内殿为赵婕妤诊治,崔琇一行人在外间静候。赵夫人低低的啜泣声萦绕在侧,那声音不大,却搅得崔琇脑中嗡嗡作响,没由来地,她竟有些想念福充容。
待太医确诊赵婕妤是产后惊风,崔琇其实并不意外,早在目睹赵婕妤生产的情形时,她便已料到此劫,此刻心中还算是平静。
邓太医深深一揖:“回娘娘,赵婕妤此症,乃是产后惊风。如今邪毒深陷于经脉,直攻脏腑。臣等惶恐,已竭尽所能,然此症凶险异常,非寻常金石之力可解。眼下汤药所施,仅为扶正续命,以延捱时辰。至于能否渡过此劫……唯有看赵婕妤自身的造化与命数了。”
淑妃不甘地追问了一句:“当真就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邓太医垂下眼帘,摇了摇头:“请恕臣等无能为力。”
淑妃这一问,众人心里都清楚不过是徒劳,可心底终究还存着半分侥幸,盼着能有一线转机。
殿内一时落针可闻,融融暖意笼着满室,却化不开众人心头那点浸骨的悲凉。
皇后沉默片刻,终是长叹一声:“此症虽凶,太医院仍当广寻良方,竭力救治。若能保得赵婕妤性命,便是天大的功劳,本宫定会为诸位向皇上请功。”
邓太医沉声应道:“臣等谨遵娘娘懿旨,定当竭尽全力。”
慎婕妤轻声道:“琼芳宴诸事待决,不敢耽误娘娘们正事。妾愿在此守候赵婕妤,一有消息,即刻遣人回禀。”
事已至此,守在此处亦是无用。若再因之耽误了琼芳宴的筹备,反倒成了赵婕妤的罪过。
皇后微微颔首:“如此,便有劳慎妹妹费心了。若需用什么药材器物,只管遣人去取,万事以赵婕妤的性命为要。”
崔琇略一思忖,转头对青玉低声道:“你留下,有事速来报我。”
太医们恪于礼制,连诊脉都需隔着帘子进行,更遑论亲自查验伤处,宫中医女所学不过皮毛,又难窥其中关窍。青玉通晓医理,留她在此,正可细细察看赵婕妤的症候,也好让太医们及时知晓病情变化。
崔琇倚在轿辇中,只觉浑身倦意汹涌,她微微合上眼,心头沉甸甸的。
不知天地劫数,究竟何时才是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