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凝滞。
鎏金熏笼里吐出的沉香青烟,袅袅娜娜,一如这满殿命妇们此刻的心思。
钟磬清鸣,两列舞女翩然而入。她们身着青黛深衣,素面无华,手持羽龠。乐声中正平和,舞姿舒缓严谨,广袖开阖间,如云似风。
皇后敛了神色,不再多言。
淑妃与崔琇脸上笑意未减,目光追逐着殿中的雅乐韶舞,眼中却无半分沉醉之意,倒像是借着这层遮掩,在审度着旁的东西。
满殿命妇初时皆屏息端坐,不知由谁起始,细碎的低语声如春蚕食叶,在织金铺锦的裙裾间窸窣蔓延,却依旧无一人起身。
范夫人被安排在殿内一隅,她抬眼扫过满堂华服,确认无人留意此处,这才不动声色地朝吕、沈二位夫人微微招了招手。那二人会意,悄然将身子探近了几分。
她声音压得极低:“今日出门,两位妹妹可带够银钱了?”
吕夫人指了一下自己的袖袋,低声道:“姐姐放心,我何时让您失望过?昨日连夜将铺子上压箱底的银票都搜罗来了,凑足了二十万两带来。唉,实在是时日太仓促,若能容些时日周转,或等城外道路通畅,定然不止这个数目的。”
沈夫人细声道:“姐姐定多少,我从来都是跟着的。我将夫君书房里那几个藏钱的暗格都寻了一遍,还将他挂在书房的两幅画也给卖了,好一番凑,才勉强齐了这二十万之数。”
范夫人闻言,腰背骤然一挺:“好!我这里还有三十万两,尽是够了。如今满殿皆作壁上观,你我三人便抛砖引玉,做那破局之子,替娘娘们杀下这一局!你们附耳过来……”
三人凑得更近了些,范夫人低声将计划和盘托出:“……可都记住了?”
吕夫人与沈夫人连连点头。
沈夫人眼底掠过一丝忧虑,迟疑道:“姐姐,非是妹妹畏缩。只是皇后娘娘并未叫咱们去捐款,我们若擅自妄动……会不会反而搅扰了娘娘的布局?”
范夫人嘴角一扬,神色笃定:“妹妹多虑了。娘娘设下这琼芳宴,未曾明言禁止之事,便是你我可行之事。放心,一切依计行事,断不会有差错。”
乐声渐歇,舞女们俯身行礼,而后徐徐退去。
殿内重回一片静谧,夫人们垂眸静坐,眼观鼻,鼻观心。
范夫人倏然起身,径直向殿外走去,吕、沈二人亦紧随其后。这一动在这极静中便格外刺目,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许是被人瞧得心慌意乱,沈夫人一个不慎,竟踩住了自己的裙摆,身子猛地向前一踉跄。她慌忙间伸手扶住身旁的桌案,虽稳住了身形,可袖笼一斜,一沓银票竟滑了出来。
那一沓桑皮厚纸裁成的银票,用红绳捆得方正正,此刻却“啪”地一声,闷闷地摔在金砖地上,却好似一记重锤砸得满殿命妇心头一跳。
近处的夫人眼风扫过,恰好瞥见票面上“壹仟两”的字样,再一看那两指余的厚度,她心中飞快一算,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这……这岂非足足十万两之巨?
吕夫人闻声猛地回头,一把扶住沈夫人的胳膊:“妹妹怎的如此不当心?可摔着哪里了没有?”
她边说边伸手去扶,动作间袖口被带得扬起,内侧那两指厚的银票赫然也露了出来。
范夫人快步上前,压低声音道:“仔细脚下,莫要殿前失仪,扰了诸位夫人的雅兴。”
她弯腰将银票拾起,在递还给沈夫人时,手腕不着痕迹地一转,让那写有面额的一面对着周遭,好叫人都能瞧个清楚。
范夫人面色如常,领着二人向邻近的几位夫人团团一礼,歉声道“失仪”,这才从容转身,款步退出了殿外。
淑妃居高临下,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侧首望向崔琇,笑道:“这三位倒真是是妙人。”
崔琇缓缓摩挲着腕间玉镯,目光仍追随着那三人离去的方向,轻声道:“范吕沈三家虽是商户不假,到底也是一大家子人,她们能做得掌家大妇,自然是有本事的,我瞧着倒比这殿中许多人要强出不少。”
淑妃轻轻咂舌:“那叠子银票厚得好似块砖,再瞧瞧旁边几位脸都白了,我估摸着,那少说也得十万两。今日这头三甲的彩头,怕是已然有主了。”
崔琇但笑不语,自案上拈起一块玉露糕,放入口中细细抿着。
殿内与淑妃抱有同感者大有人在,一个个暗中几乎咬碎银牙,恨透了这半路杀出的三个程咬金。任凭她们此番已是备足了银钱,较往年翻了两三倍,可在十万两面前,依旧相形见绌。这样一来,非但与那御赐首饰无缘,只怕在那功德红榜上,还要屈居于商户之名下,真真是颜面扫地!
眼见那三家已占了先机,众人哪里还坐得住?一时间,也顾不得什么矜持观望,纷纷起身往偏殿而去。数目上已是望尘莫及,若连这态度都落于人后,叫皇后娘娘看在眼里,那还了得!
经此一出,纵是先前盘算着分次捐出,眼下也不得不一气儿拿出来了。否则人家名下是煌煌十万两,一笔写成,自己名下却只有几千两,还零零散散分作几笔记录,磕碜不磕碜?
皇后娘娘虽说要保密,可想也知道,那册子定是要呈给皇上看的,若那登记造册的宫人有个把管不住舌头的,将她们那点捐资宣扬出去,日后在京城里,岂不是要沦为笑柄?
思及此,众人再也坐不住,纷纷起身朝着偏殿涌去,含着恨在原先预计的数目上,又硬生生添了三成。
这不捐则已,一捐之下,倒让众人暗暗心惊肉跳起来。
皇后娘娘这是从何处寻来的掌册官?落笔的速度也太慢了!倒像是初学写字的蒙童在描红!照这般下去,天塌下来也顶多容她们改上两回!
起初被蒙在鼓里的夫人们,此刻也真真切切地慌了神。照这样下去,她们岂不是要白白吃了暗亏?等到功德榜一张,年节各家走动时,她们还有什么脸面出门!
有人大着胆子道:“皇后娘娘容禀,方才聆听懿训,臣妇心中实在难安。想起私库中还有些预备给晚辈压岁的银钱,与其让他们胡乱花费,不如拿来为灾民尽一份心,也是为他们积些福德。恳请娘娘恩准,容臣妇遣人回府取来,今日若不能了此心愿,臣妇回去必是寝食难安。”
话音落下,满殿命妇无不凝神屏息,悄悄将耳朵竖了起来,心中飞快盘算着,若她能成,自己断没有坐着不动的道理,定也要叫人回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