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灾未歇,魏晔已然几日不曾好好歇息过了,每日只囫囵睡两三个时辰,眼下熬出了一大块乌青。
京营的士兵被调出去疏通京郊的要道,城内的担子便落在了京兆府与禁卫军的肩上,奈何雪无休无止,清雪的进展微乎其微。
道路阻塞,外头的东西运不进来,京中物价飞涨,惹得人心惶惶。魏晔雷厉风行,一面开启太平仓,以官粮平粜,一面明发禁令,以重典震慑奸商,更有几家皇商率先捐钱捐粮,终是将物价硬生生压回常轨,百姓们浮动的心也随之落定。
京中百姓亦有房屋倒塌,好在或得官府安置,或由乡邻接济,倒也能寻得安生之所,是以城内还算是安稳。
真正的危局,却是在那城门之外。
城外空旷之地,官府用毛竹与粗麻布支起一排排庇寒所。几口巨锅架在石灶上翻滚着稠粥,一旁的施衣处,棉衣与被褥被分发到一双双冻得通红的手中。
可冰天雪地里,棚子里即便铺了厚厚的干草,也挡不住砭骨的寒气,灾民们只得裹紧衣物与被褥,挤靠在一处,守着那一点微末的炭火挨过漫漫长夜。
随着时日推移,四方涌来的灾民几乎要将这庇寒所淹没。那点炭火与衣物顿时捉襟见肘起来,求生的本能开始压过秩序,哭喊与呵斥声交织,焦躁不安的气息在人群中弥漫开来。
宫廷官府的存炭,于此而言不过杯水车薪。寻常年月,百姓日常用度皆仰仗城外炭户供应。如今莫说雪拥路塞,便是道路通畅,那漫山遍野被雪水浸透的树木,又如何能入窑烧炭?
魏晔揉着额角,却寻不得一条出路。
容音将东西呈上时,他强撑着疲惫赞了一句“皇后辛苦了”,心底却并未对那清单上的数字,生出半分的期待。
这倒也怨不得魏晔。他心下雪亮,依着平素的惯例,这般筹募能得十万两银子便已是顶天了。更何况眼下这般光景,银钱既不能御寒,也无法果腹,他最缺的,是那能即刻送到百姓手中的实在之物。
谁知打开匣子一看,里头除了一本册子,竟还压着一叠厚厚的纸笺。
魏晔随手翻开那叠纸笺,待看清内容,瞳孔骤然一缩,这竟是一张张按着印信的认捐契书!那上面便有他日夜焦思的炭火!他猛地坐直身体,逐张细数。虽不解根本之困,却足以再多支撑上些许时日。
他眸中倦意一扫而空:“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容音一五一十将琼芳宴之事道来。
魏晔闻言眼底涌上喜色。
当初皇后提议张挂红榜,他只当是收揽人心的寻常手段,并未真个放在心上,不过是点头允了。万万没想到,这看似无心的闲棋,竟成了今日破局的关键!皇后当真是给了他一个好大的惊喜。
安福觑了一眼魏晔的神色,见他紧蹙的眉宇终于松泛了些,忙趁机进言道:“皇上操劳整日,至今水米未进。不如……移驾去皇后娘娘宫里用个晚膳?”
安福这心连着几日都悬在嗓子眼。皇上连日废寝忘食,若真熬出个好歹,太后娘娘过问起来,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有一个算一个,谁都担待不起!
魏晔正有此意,许多细节还需当面问过皇后,他舒展了一下肩背,举步向外走去:“也好,朕去皇后那儿坐坐。摆驾。”
安福向容音递了个感激的眼色,随即转身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铜壶滴漏到了酉时,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皇后端坐在殿内,似兰正手捧册子,将各宫嫔妃认捐的物资,一一低声报来。
此番琼芳宴虽未邀嫔妃列席,然外命妇既已表率于前,后宫于情于理皆需有所表示。皇后遂传了一道口谕,若有愿表心意的,可直接将东西送至凤仪宫,由似兰统一登记造册。
魏晔带着安福进来时,皇后忙放下手中册子起身:“皇上来了。”
她刚要行礼,魏晔已上前一步托住她的手臂:“不必拘礼。”目光随即落向方才她放下的册子,“方才在看什么,这般专注?”
皇后引着魏晔落座,又从云秋手中接过茶盏,稳稳置于他手边,这才道:“回皇上,是诸位妹妹为赈灾献上的一些心意,妾正在核对录册。”
魏晔拿起册子来看,略翻了翻便失了兴趣,随手搁在了桌子上。
不过是些金银细软,后宫统共才多少人?这点数目,于灾情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皇后轻言细语道:“后宫不比前朝,御赐之物也是动不得的,诸位妹妹手中能用的,无非是些月例银子,能拿出这些,已是难得。”
魏晔倒没说什么,只饶有兴致地问:“萦萦,快与朕说说。这场琼芳宴,你究竟用了什么妙法,竟让那些世家命妇们如此舍得?”
皇后闻言莞尔,谦逊道:“皇上这话可是夸错了人,妾不敢居功。这‘以名换实’的法子是崔妹妹想出来的。命妇们向来重声名,善行若不为人知,便如明珠暗投。如今既能在‘慈恩榜’上留名,又能得御赐荣光,自然踊跃。至于捐米粮炭火,则是给一个由头,好叫她们彻底没了顾虑。况且眼下实实在在的物资,可比银钱要紧得多。”
魏晔自是明白皇后所说的顾虑是什么,不外乎是怕捐的多了,银钱来路总有几分不好细说之处。
他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投其所好,驱之以利,如同持佳饵而入宝山,何愁众人不争先?她倒是鬼主意多。”
皇后眉眼弯弯:“崔妹妹此番确是慧心独具,于国于民皆有裨益,皇上可得好好赏她才是。”
她又将崔琇与淑妃在宴上如何唱双簧的趣事道来,逗得魏晔开怀大笑。
魏晔指了指桌上的册子:“命妇们求的是扬名立万。那这后宫踊跃捐献,又是为何?莫非也要在宫里,为她们单设一张榜?”
他方才粗略一看,这册上所录的银钱数目,可远胜她们平日的用度,倒也是大方得很。
皇后略顿了顿,方含笑应道:“宫中倒未设此榜。不过是诸位妹妹们盼着为皇上分忧,都想尽一份心意罢了。”
她自然不能明说,皇上您就是那根最水灵的佳饵。她当日传话时,只含蓄提点六宫,此番若能为皇上分忧,天颜欢悦之下,自然也会对其人,多几分青眼有加。
彼时崔琇快人快语“若按捐输多寡定侍寝次序,何愁她们不尽力?” ,淑妃闻言抚掌称妙,皇后却失笑摇头,认为此言过于直白,实在有失体统,于是换了个委婉的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