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沉声道:“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德妃待待我有几分真意,莫非你一个局外人,倒比我更明白?”她眼中带着一丝讥诮,“都到了这般田地,你还在搬弄这些是非,无非是看不得她得到你永远够不着的东西,心生嫉妒罢了。”
“嫉妒?”韩采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也配?崔琇如今那点风光,不过是老天爷打了个盹,错把珠玉砸在了瓦砾上!”她眼眶赤红,目光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锁住皇后,“娘娘,你真该谢谢我。如果不是我当初弄死了你肚子里那块肉,你以为崔琇今日还会这般温顺地站在你身边?呵……只怕第一个把刀尖对准你心口的,就是她!”
皇后缓缓摇头:“这世间最无用的,便是‘如果’二字。眼下的实情是你戕害嫔妃,谋害皇嗣,甚至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下得去手,这桩桩件件的恶业,便是你为自己铺就的死路。而你只见德妃如今的荣华,却不见她行过的每一步,持住的每一分本心,实在输得不冤。”
韩采女用尽最后力气挺直脊背:“是,我是输了。可你难道就赢了吗?”她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哑的嗤笑,“你的姚家,早就烂泥一样被踹到边关苟延残喘了!上回侥幸没死绝,下次北朔的铁蹄再来,你看会不会埋了他们最后几根骨头!而你孤身一人留在宫中,纵是坐在这凤位上,却到死也等不来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她越说越急,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被褥,“可我还有儿子!两个儿子!只要他们身上还流着我的血,韩家就断不了根!等他们站到朝堂上的那天,就是韩家重新爬起来的时候!”
皇后静静地听完,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悲悯,像在看一个至死都不愿醒来的梦中人。
她目光落在韩采女脸上:“你这一生,都在用‘有’和‘无’,来丈量输赢。本宫的父兄是在边疆,可他们脊梁未断,守着的是国门,挣的是清白的功勋,而韩家已经从根里烂了。”她声音极轻,却如惊雷炸在韩采女耳畔,“至于大皇子与二皇子,莫说你的所作所为早已寒了他们的心,就算来日他们真要在朝堂立足,只怕第一个要撇清的,便是他们与韩家的关系。”
韩采女眼中闪过一丝慌张:“你休要在这里胡说!我是他们的生母……这天底下,有谁会比亲娘更为了他们好?!他们现在怨我也好……恨我也罢!等将来他们一定会明白我的苦心!”
“为了他们好?”皇后重复了一遍这五个字,像在品咂一件极其荒谬的事物,“你所谓的‘好’,便是为了陷害旁人,不惜在他们的膳食里下毒?你所谓的‘苦心’,难道是以他们为筹码换取自己的便利?从头到尾,你不过是为了填自己的欲壑罢了!”她顿了顿,“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本宫,说到底他们也是你的儿子,焉知来日不会真遂了你的愿?可本宫实在不愿见韩家崛起,有些根,还是趁早断了干净。”
“你敢!他们是皇上的孩子!”韩采女的身子微微前倾,随即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脸上浮起一丝古怪的笑,“瞧我这记性……皇后娘娘素来慈悲,连犯错的宫人都肯给条生路,又怎会牵连年幼无辜的孩子?如今这六宫上下都听您的,若真要做什么,实在不必等到今日。”
皇后没有立即回答,她站起身朝外走:“你怎知本宫不是在等待时机?”
韩采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逼着自己坐直。
“吱呀——”
皇后伸手,将门拉开了一道缝隙,夕光劈入昏暗的室内,斜斜地烙在冰冷的地砖上。
韩采女彻底慌了:“等等!他们才多大?他们什么都不懂!所有的事都是我做的!你要杀要剐冲我来!”
“扑通——”
韩采女挣扎着起身去追,却连人带被褥一同滚落在地。
她顾不得疼,嘶声喊道:“姚家当年圈地之事另有隐情!”
皇后倏然转身,方才的淡漠从容尽数碎裂,眨眼间便已逼近韩采女身前:“你说什么?!”
韩采女伏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着:“姚家旧案另有隐情。你若想知道,就当着我的面立下重誓,以姚氏百年清誉起誓,此生绝不伤及大皇子与二皇子性命,永不损其根本前程。”
见皇后要开口,容音上前半步:“娘娘三思,此等陈年旧事,她张口就来。怕是穷途末路,故意捏造也未可知。”
韩采女呛咳着低笑起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都要死了,骗你们做什么?”
皇后闭了闭眼,待再睁开时,眸中翻涌的惊涛已被强行压下:“你似乎还没弄清楚眼下的情势,眼下是你求着本宫,求人,就要有求人的姿态。”
殿内死寂了片刻。
韩采女败下阵来:“当年姚家征地打伤的村民,伤势并不重,可却莫名死了。姚家下狱后,你祖父门下一个姓秦的学生,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份仵作的口供,那上面说,那村民并非外伤致死,而是五脏碎裂,那是内家高手才有的掌力。当年那姚家子弟连马背都坐不稳,他哪来的本事,用内劲杀人?我父亲未免姚家翻案,截了那份口供,也截了那个姓秦的。东西,现在还收在我韩家老宅祠堂的暗格里。娘娘若不信,大可派人去取……”
是有人杀了那村民,栽赃给了姚家人!
皇后身形一晃,许久,才从齿缝间挤出一句:“……是谁?”
韩采女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抬起浑浊的眸子,扯出一个近乎怜悯的笑:“世家圈地算什么稀奇?闹出人命的,又何止一桩两桩?反倒是姚家规矩严,那是头一回碰田产,怎么就偏偏闹得满城风雨,连御史台都惊动了?皇后娘娘聪慧,您难道瞧不出其中的关窍吗?”她喘了口气,“姚家啊……是天下读书人的翰墨圣地,是清流领袖。那年事发,多少学子为你们喊冤奔走,闹得沸沸扬扬。可这动静越大,御史台弹劾的折子就堆得越高。”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姚华清啊姚华清,当年他踏破姚家门槛求娶你时,那满腔赤诚里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凤仪宫的宫灯次第亮起时,皇后独自立在殿心。
她仰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那高高在上的凤座,金漆在烛火下流淌着冰冷的光,九凤衔珠的轮廓压在沉暗的殿顶,像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梦魇。
容音见状心头一沉,低声道:“娘娘别多想。皇上待您如何,这些年宫中谁人不知?她这是见求生无望,便专往人心最痛处下刀子!您万勿中了她的诛心之计!”
姚家当年领天下文坛,而彼时皇上正欲整饬士族兼并之风,若以姚家为案首,既可昭示雷霆手段,震慑世家,亦能顺势挫伤天下文人对姚家的推崇之心。
一举两得!一举两得啊!
一口暗红的血从皇后唇间呕出,溅在地毯繁复的金线牡丹上,洇开一片触目惊心的深色,她没能发出一点声音,直直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