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星渐隐,宿鸟初啼。
皇后丝毫没有要醒转的迹象。
几位院判轮番请脉,末了得出来的结论与宋太医并无二致。眼下只能先稳住情形,待皇后苏醒后,方可再行斟酌定夺。
安福一大早便亲自跑了一趟凤仪宫,仔细问询皇后的病况后,未多停留便又匆匆离去。
及至到了午时,太医们正欲强行催醒皇后,皇后这才睁开了眼睛。
容音双膝沉沉落在脚踏上,颤声轻唤:“娘娘……”
崔琇听得动静,快步走了过去。
淑妃也倏然起身:“太医,快!”
容音托出皇后的手臂,将中衣的袖口向上挽了两折,露出细瘦的腕骨,又取一方丝帕仔细覆好,这才侧身让出半步请宋太医上前。
约莫一刻钟后,宋太医方缓缓撤了手:“皇后娘娘眼下脉象已暂归平和,险厄已遏。然凤体久遭沉疴耗损,需以温平之剂徐徐滋养,待根基稍固,臣等再行斟酌,缓缓图之。”
皇后静静地仰躺着,目光虚虚地落在帐顶绣的百子千孙图上,眼中空茫茫的。
崔琇见状心头沉了沉。
云秋端着托盘从殿外转入,青玉碗里漆黑的药汁散着微微的苦。
容音直起腰身,稳稳接过那碗药,乌木勺轻搅半圈,舀起一勺送至皇后唇畔:“娘娘,药要趁热服下才好。”
皇后眼睫缓慢地扇动了一下,将脸转向崔琇所在的方位:“崔妹妹,我想求你一件事。”
崔琇快步走到床榻边俯下身去:“娘娘有事尽管吩咐便是。”
皇后目光在殿内扫了一圈,没有开口。
淑妃眼波流转,立时扬声道:“云秋,你随本宫去小厨房瞧瞧燕窝粥。娘娘睡了这许久,定是饿了。”
说罢,她示意众人全部退下,待殿门合拢,殿中唯余崔琇与容音二人。
皇后支起手肘想要撑起身子,崔琇上前托住她肩背,容音忙放下药碗,取了鹅黄软缎的迎枕来,仔细垫在她腰后。
皇后喘匀了气息,抬手握住崔琇的手,直直望进她眼底:“崔妹妹,我想求你替我取一样东西,思来想去,我能托付的也只剩你了。”
容音瞬间反应过来,嘴唇翕动几下却发不出声,她急急别过脸去,抬袖在眼前匆匆一抹。
崔琇就着她牵握的力道在床沿坐下,反手将她冰凉的手指拢入掌心暖着:“不知娘娘想取什么?妾定当尽力而为。”
皇后将崔琇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我想让妹妹传信出宫,请崔尚书派人去韩家老宅的祠堂暗阁,取一份仵作证词,那东西……关系着我姚家满门清白。”
皇后勉力撑起半身,锦被滑落腰间,她朝着崔琇缓缓折腰,跪于层叠衾枕之间,一张脸白得透光,鸦青长发未绾,自肩头倾泻而下,身子止不住地轻颤,仿佛风里一片欲坠的叶。
崔琇如同被火燎了般倏然站起,急急去托皇后手肘:“娘娘不可!您如何能向妾折腰?”她急急唤道,“容音,快来扶娘娘躺下。”
容音非但并未上前,反而后退两步,朝着崔琇伏跪下去:“奴婢求德妃娘娘……成全我家娘娘。”
皇后仰起脸,泪水滚滚而下:“我知道这个请求荒唐冒昧,稍有不慎便会将妹妹拖进泥沼。可我如今……当真是没有法子了,我没有法子了,崔妹妹……”她呜咽出声,“当初家中劝我莫要嫁入皇家,可是我昏了头……如今累及全族,若是不能做些什么,我死不瞑目。”
崔琇垂下眼帘,摇了摇头:“此事,请恕妾不能答应。”
皇后眼中最后一点火星散去,握着崔琇的手无力地松开,身子朝床榻外侧软软歪倒:“是了……我不该将妹妹牵扯进来。”
崔琇将皇后倾倒的身子稳稳接住,扶着她重新靠稳迎枕,又替她盖好锦被。
容音眼见皇后面色灰败,额头重重叩在地上:“德妃娘娘,求您成全!”
容音的额头一下又一下撞在地上。
哪怕德妃娘娘只是嘴上先应承下来,骗一骗主子也是好的!好歹让主子存着一点念想,撑过眼前这道难关!
崔琇俯身托着容音的手臂:“你先莫急,容我将话说完。”她侧头转向皇后,“娘娘就没想过韩采女是骗您的吗?既然当时韩家为了防止姚家翻案,不惜杀人灭口,又怎会独独留下这样一纸证词?难道还能拿着它威胁皇上不成?”
容音一怔,是啊,韩家留着这证词,图什么?
她踟蹰道:“韩家当初留下此物,或许是为了有朝一日,向姚家示好?”
姚家在文人士林中声望卓着,韩家既存了扶持二皇子的心思,留下这份证词,许是为日后计,以期能换取姚家一派的支持。
崔琇微微颔首:“你所言不无道理。可若真如此,合该将人证也一并留下才是。再者,若韩家果真有这份打算,当初姚家在北地出事时,就该暗中施以援手,而非……落井下石,推波助澜。”
殿内霎时静了下来。
皇后低低开口,声音轻得像呓语:“可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崔琇目光沉静地望向皇后:“退一步讲,即便韩采女所言句句是真。可韩家已被抄没,连墙皮都被拆了一层。那东西是否还在原处,尚是未知之数。即便侥幸到手,娘娘,一纸证词而已,您又能如何呢?”
“此案时过境迁,查证已是千难万难。娘娘深居宫闱,姚家远在北地,又该如何去查?况且,纵使上天眷顾,寻得了人证物证,姚家圈地一案乃皇上明旨御断。若要翻案,便是指认圣裁有误。谁人会接此案,谁人敢接此案?”
“纵然有那刚直的愿接,娘娘可曾想过后果?姚家乃天下文宗,若此案真如您所疑,是皇上……刻意铸成。一旦翻案,置皇上于何地?天下民心如何看?青史工笔如何书?因此,无论真相为何,皇上绝不会容此案再起波澜。”
“即便拼死争得一丝重审之机,又能如何?内家高手何其之多?最终至多不过证明,是‘有人’构陷姚家。届时,寻一个与姚氏有旧怨的替罪羊,推出午门斩首示众,一切便可了结。”
“更何况,当初姚家子弟仗势圈占民田、打伤村民之事,并非空穴来风。耗尽心力翻案,至多也只能证明‘未曾闹出人命’。可圈地伤民、触犯律法之实,依然铁证如山。这般折腾,究竟能挽回几分清誉?”
“姚家已是风雨飘摇,再经不起任何风浪。此事一旦揭开,您与皇上最后的情分,也将荡然无存。到时该如何庇护姚氏残存的族人?若真到了图穷匕见那一步……北地偏远,起一场‘意外’骚乱,死几个‘不慎’卷入的军卒或姚家旧人,又有什么稀奇?”
“不敢欺瞒娘娘,妾之所以反对,确有不愿崔家卷入的私心。可方才所言,字字亦是妾的肺腑之声。还望娘娘,三思啊!”
皇后闭上眼,一行清泪无声地没入鬓角。崔琇字字句句皆在情理之中,她又岂会不懂?只是要她就此认命,什么都不做,又如何能甘心?
她呜咽一声:“难道……还要我强作欢颜,与他做恩爱夫妻不成?”
崔琇轻轻叹了口气,取出丝帕,为她拭去颊边泪痕:“若世间事非黑即白,倒简单了。可惜你我皆有放不下的人,舍不掉的牵挂。所以有些时候,明知眼前是杯穿肠苦酒,也得闭着眼咽下去。咽下去了,才有往后。”
殿外倏然响起一声通传。
“皇上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