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家宴,设在御花园临近水榭的敞轩内,月色与宫灯交织,丝竹管弦之声悠扬,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
这场宴席,名义上是皇帝为欢迎岳母李氏与小姨子李秀儿所设,彰显天家对柔妃娘家的恩宠。
经过一夜辗转反侧,李鹂儿强行按捺下心中的疑虑与不安,不断说服自己:秀儿年纪小,面皮薄,私下遇见皇帝这等事,羞于启齿实属正常;
而皇上日理万机,偶遇小姨子这等微末小事,不值一提也在情理之中。她拼命为自己的不安寻找合理的出口,试图将那根扎在心头的细刺软化、抚平。
然而,所有的自我安慰,都需要一个验证。而眼前这场家宴,便是最好的试金石。
她倒要看看,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皇上与秀儿,是会坦然提及那夜的暖棚偶遇,还是……心照不宣地演上一出“初次”相见的戏码。
若选择后者,那便坐实了她心中最坏的猜想——这两人,已然生出了不愿让她知晓的默契。
宴席间,李鹂儿面上挂着得体温婉的笑容,应对着帝后的问询,关照着自己的母亲,心思却如同最敏锐的探针,时刻捕捉着上首皇帝与身旁妹妹之间任何一丝细微的互动。
她看到妹妹李秀儿始终低眉顺眼,姿态恭谨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初次面圣、心怀敬畏的臣女。
而皇上,起初也只是如同寻常家宴般,表达了欢迎之意,语气温和却不失帝王威仪,目光扫过秀儿时,虽有欣赏,却也并未过分停留。
一切看似正常,甚至……正常得有些过分。
李鹂儿心中那根弦却越绷越紧。她决定主动出击,亲手拨动一下,看看能激起怎样的涟漪。
她端起酒杯,笑吟吟地望向皇帝,声音柔媚:“皇上,您看,这算是您第二次正式见臣妾这小妹了吧?记得第一次还是四年前,她那时还是个躲在人后的小丫头,远远坐在下首,连话都不敢说一句呢。”
她说着,目光状似无意地掠过李秀儿,又回到皇帝脸上,带着一丝回忆的温情,“真是时光飞逝,一晃眼,小妹竟也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落落大方了。”
她刻意强调了“第二次”,屏息凝神,等待着皇帝的反应。
她多么希望,皇上能顺着她的话,带着一丝或许被政务耽搁而遗忘的歉意,自然地说出:“爱妃有所不知,难道小妹没提起我吗?怎是第二次?前夜在暖棚,朕还与小妹偶遇,相谈甚欢,本想告知爱妃,一时忙碌便忘了。”
若他如此说,那之前所有的猜疑便烟消云散,皆是她孕期多思。
然而,皇帝闻言,只是将目光再次投向李秀儿,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深邃难辨,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惯常的、带着帝王雍容的笑意,语气平淡无波:“是啊,那时她还小。几年不见,已是娉婷少女,朕方才险些没认出来。”
这话语,如同温吞的水,不冷不热。你要说他承认了见过,他明明说的是“几年不见”;
你要说他没承认,他又说了“险些没认出来”,仿佛真的只是隔了数年再见。他巧妙地绕开了“暖棚”、“偶遇”这些关键词,用一个模糊的时间概念,将那次月光下的邂逅轻轻抹去。
李鹂儿端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心底那根刚刚试图软化的刺,瞬间变得冰冷而坚硬。他没有接话。
他选择了隐瞒。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她这个正怀着龙胎的妃嫔面前,他与她的妹妹,达成了一种无声的共识——将那夜的相遇,彻底封存。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寒意,迅速淹没了她强装出的平静。
接下来的宴席,在她眼中已然变了味道。推杯换盏间,她清晰地看到,几杯御酒下肚后,皇上谈兴渐浓,笑声也爽朗了几分,而他的目光,投向妹妹那边的次数,明显增多了。
那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
而李秀儿,虽然依旧保持着矜持,低头垂眸,但偶尔在皇帝说及有趣之处时,也会掩唇发出轻轻柔柔、如同莺啼般悦耳的笑声。
那笑声里,带着少女天然的娇憨与一丝被帝王风采感染的、难以自抑的欢喜。她偶尔抬头望向皇帝的眼神,虽然迅速避开,但那瞬间的光彩,却未能逃过李鹂儿锐利的眼睛。
只有李鹂儿自己知道,她脸上那完美无缺的、作为贵妃的雍容笑容,有多么僵硬和费力。
她听着皇帝的朗笑,看着妹妹的娇羞,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那精心烹饪的御膳入口,也如同嚼蜡一般。
她仿佛成了一个局外人,一个被排除在自己亲手导演的戏剧之外的观众,眼睁睁看着台上的男女主角,在她面前上演着一出心照不宣、渐入佳境的默剧。
家宴依旧在和乐的气氛中进行着,丝竹悦耳,笑语喧阗。但在这片祥和的表象之下,李鹂儿的心,却如同被浸入了冰冷的醋海之中,酸涩难当。她开始真正怀疑,自己这步“姐妹同心”的棋,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
这株她亲手引入宫中的“空谷幽兰”,或许,并不会如她所愿,仅仅成为她的附庸与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