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辞不明白,长公主今日在朝堂之上守住了祭祀仪式,而且圣上在散朝后,还特意就狩猎大典,赏赐了许多物件。
紫檀木的弓箭、波斯而来的匕首、金丝绣成的箭囊……
这些都是极为贵重的物件,哪怕她身为宰相之女,也从未有幸得见。
可是长公主,为什么还是不开心呢?
李元昭倚在椅子上,一只手支在扶手上,轻点着额角。
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圣上新赐的匕首,指尖在手柄处反复摩挲。
这柄匕首十分精致,手柄处镶嵌着五色的宝石,打磨得光滑温润,握在手中触感极佳。
刀刃泛着冷冽的寒光,一看就锋利无比。
这刀价值连城,光是刀柄上鸽血红的宝石,就够买下五个东市的铺面。
只有李元昭自己知道,今日朝堂上的胜利,不过是表面的荣光。
父皇那个“不过……”的语气,像一根细刺,深深扎在她心头。
他明显是想要将祭祀一事交给李元佑,若非自己搬出母后,恐怕今日败下阵来的就是她。
为什么?
一直以来,她都颇得圣宠。
父皇给了她无人可比的宠爱和肆无忌惮的权利,纵容她在朝中培植势力、横冲直撞。
他也一直在暗示她,自己才是他最满意的孩子。
可是……他从未明确说过,会将她立为皇太子。
甚至,他也从来没有出手为她扫清继位路上的阻碍。
他明知崔家是二皇子的母族,必定会倾尽所有拥护李元佑登基,却依旧放任崔家,以及背后的世家在朝中和她作对。
那些明里暗里的算计,那些“女子不得干政”的叫嚣,“长公主骄奢淫逸、秽乱宫闱”的流言蜚语,他都看在眼里,却最多不痛不痒地斥责几句,鲜少真正为她撑腰。
可是在那穿越人口中,他明明在得知陈砚清的存在后,就高兴成那样。
甚至认亲后的第二日就力排众议,立他为太子,举办了极其奢华的册封礼,恨不得昭告天下,这才是他唯一的继承人。
不管他是否根基单薄,是否堪当重任,都毫不犹豫地将储君之位塞到他手中。
就因为,他是先皇后的唯一儿子。
可她如今明面上,不也是先皇后唯一的女儿吗?
所以……
父皇在意的,从来都不是她是否优秀,而是……
她这一身女儿身。
难怪这段时间,他这般迫切地培植李元佑,默许崔相为其招揽势力,甚至在朝堂上刻意平衡她与李元佑的权重。
他或许只是想利用她的手段,替他肃清朝堂的沉疴痼疾,压制世家的嚣张,扫清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后,再将一个干干净净的江山,交到李元佑手中。
在一个优秀的女儿和平庸的儿子之中,他宁愿选择一个平庸的儿子。
想通这一层,她才冷笑一声。
是她一直以来太过自信了。
自信到以为父皇的宠爱能抵过千百年的礼法,自信到以为自己的才华能冲破男子主导的权力壁垒。
她早该知道,一个由男子主导了千百年的权力传承体系,哪有那么容易为一个女子改写。
作为父亲,他可以给她宠爱,给她金银,给她一时的权力,却无法给她“家产”。
这便是男人,骨子里的偏见永远改不了。
哪怕他再怕外戚干政,世家掣肘,甚至未必不知道李元佑资质平庸、不堪托付,却还是要给他机会,要在朝堂上为他铺路。
因为这大齐的万里江山,终究要留给他心中默认的“男子”才行。
李元昭将大拇指按在刀刃上,稍稍用力,锋利的刀锋瞬间就割破了指尖。
鲜血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滴落在匕首的宝石手柄上。
鸽血红的宝石染上一层更加新鲜的血色,是那样的妖异。
她却浑然不觉疼痛,眼中翻涌着不甘。
可惜……父皇,你把我教的太有野心了。
是你亲手教我挽弓骑射、驰骋沙场,与男人们一较高下;是你逐字逐句传我帝王心术,教我如何在朝堂的刀光剑影中站稳脚跟,是你给了我俯瞰众生的底气,让我见过权力的顶峰……
如今却想让我退回那方寸后院,看着别人坐上那把龙椅?
这可能吗?
她猛地发力,刀刃又陷入皮肉几分,血流得越来越多。
既然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那她便亲手劈开一条血路。
血缘也好,崔家也罢,甚至是父皇那摇摆不定的心,都无法阻挡她。
她李元昭的命,从不容别人说了算。
刚进门的陈砚清看到这一幕都吓傻了。
“殿下!血!”
他惊呼了一声,立马走了过来,一把夺过李元昭手中的匕首。
“您怎么了?”
这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对别人狠也就罢了,对自己也这么狠?
李元昭这才回过神来,看了看自己已经血肉模糊的大拇指,皱了皱眉,似乎这才感觉到一丝疼痛。
随侍在一旁的苏清辞也才注意到殿下受伤了,脸上露出惊慌之色。
她连忙凑上前来,想要拿出随身携带的帕子为殿下止血,却被陈砚清一把推开。
“你怎么伺候的?殿下受伤了没看见?”
他怒视着苏清辞,语气里满是责备。
苏清辞被推得一个踉跄,下意识想要骂他,“你……”
却在瞥见李元昭指尖不断涌出的血后,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确实是她疏忽了,只顾着琢磨朝堂之事,没留意到殿下的异样。
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抿着唇低下头。
陈砚清急忙从自己怀中拿出干净的手绢,小心翼翼地替李元昭包扎。
“殿下,忍一忍,我先为您止血。”
随后见苏清辞还傻站在一旁,他又说道,“愣着干嘛,还不去叫太医?”
苏清辞这才反应过来,匆忙转身快步离开,去请太医。
书房里只剩下两人。
陈砚清正专注地为她包扎,温热的指尖偶尔触碰到她微凉的皮肤。
他仔细擦净她指缝间的血渍,又将手绢层层叠好,轻轻缠绕,力道松紧要恰到好处。
李元昭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
自己受伤,他这么着急干嘛?
陈砚清包扎完毕,又反复检查了几遍,确认血不再往外渗,才松了口气。
他抬起头,对上李元昭的目光。
心脏猛地一缩。
他这才发现,两人离得太近了。
近到能看清她根根分明的睫毛,甚至能感受到她呼吸时拂在他脸上的温热气息。
李元昭的眼神少见的平和,没有往日的锐利或冷漠,就这么淡淡地看着他,无悲无喜,无忧无怒。
陈砚清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发烫,慌忙移开视线,嘴上却依旧抱怨道,“你就不疼吗?把手指往刀刃上按?这要是再用力些,拇指怕是要废了!”
李元昭挑了挑眉,直接问出了心中的疑问,“本宫受伤,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陈砚清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是啊,他为什么这么关心她?
她三番四次想要置自己于死地,而且还强逼自己做她的侍卫,对他冷漠又严苛……
他为什么要这样上赶着去心疼她?
陈砚清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了几下,才找到一个蹩脚的理由,“您不是我的……主子吗?属下关心主子,不是应该的?”
这个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连他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
李元昭却“嗯”了一声,像是全然接受了这个说法。
陈砚清却不高兴了,他有些慌乱地站起身,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语气也变得有些生硬。
“是属下多管闲事了。您是长公主,有的是人关心,也不缺属下一个。”
这话太过僭越了,换作往日,李元昭怕是早已冷下脸。
可今日,她却忽然笑了,就着那只被包成了猪手一样的手,拍了拍他的脸颊,“乖~”
这语气像是在夸他,又像是在哄他。
陈砚清脸色瞬间涨红,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正在这时,苏清辞带着太医匆匆赶了回来。
陈砚清想要退下,却被李元昭叫住。
“这个赏你了。”
陈砚清顺着她的视线,看到桌上那把满是血迹的匕首。
他微微一愣,还是上前接了过去。
“谢殿下赏赐。”
李元昭重新靠回圈椅上,闭上了眼睛,任由太医为她处理伤口。
反正本来就是他的亲生父亲,因为他亲生母亲,而感到愧疚所补偿“他”的,物归原主罢了。
苏清辞看着这一幕,心中压下的怒火瞬间飙升。
她说这个人怎么这么着急,原来是在殿下面前表现呢!
这么有心计,是她小瞧他了。
陈砚清捧着那把沾血的匕首,出了门。
夏天快到了,屋外阳光明媚、艳阳高照。
他低头看着宝石手柄上那抹暗红的血迹,心跳依旧乱得不成章法。
他现在有点搞不清楚了,自己对这个阴晴不定的长公主,到底是恨,是怕,还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