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昭退出延英殿时,竟罕见地感到了几分疲惫。
风卷起梧桐叶,落在她的肩头,她抬手拂去。
望着宫墙尽头那抹沉沉的暮色,她忽然生出一个荒谬的疑问。
不知道天下之人,同自己父亲说话时,是不是都像这样?
永远是数不清的试探,数不清的怀疑……
今日若不是她先发制人,早一步主动解释肖铎之事,摆出一副“愿担罪责”的模样,怕是父皇的怀疑不会轻易消散。
小时候,父皇也曾把她抱在膝头,用带着胡茬的下巴蹭她的脸颊,笑得像个寻常父亲,亲昵地叫她“雀奴”,说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份亲昵变成了如今的隔阂?
是从她第一次在朝堂上驳得老臣哑口无言开始?还是从朝臣们开始私下议论“长公主能否承继大统”开始?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她意识到自己并非皇室血脉的那一天起,每一次与父皇对视,都像是在刀口舔血。
他是君,手握生杀予夺的权柄。
他是父,给予她至高的身份与荣宠。
他更是悬在她头顶的剑,随时能夺去她所有的一切,甚至是命。
更何况,无论她是不是他亲生的女儿,他们之间都注定不会是纯粹的父女关系。
他给她金吾卫的兵权,让她参与朝政,却又在暗地里扶持他人制衡她;他赏赐她良田美宅,却又在每一份恩旨里藏着试探。
他既想让她成为一把锋利的刀,替他斩除异己,又怕这把刀太过锋利,终有一天会调转方向,指向他自己。
所以……她与父皇之间,注定就只会有“君臣”的博弈和“你死我活”的斗争。
她也只能一条路往前走,绝不能回头。
“殿下?”
一声低沉的呼唤自身后传来。
李元昭深吸一口气,将那点转瞬即逝的疲惫压下去,被惯常的冷静取代,转头看去。
是沈初戎。
他依旧全身缠着绷带,左臂吊在颈间,走起路来微微发僵,看起来竟有些说不出的滑稽。
她淡淡道,“沈将军这是要去见父皇?”
沈初戎停下脚步,对着她拱手行礼,“是,刚接到内侍传召。”
李元昭唇角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那将军快去吧,别让父皇等急了。”
说完,不等沈初戎反应,她已经转身离去。
沈初戎依旧愣愣的站在原地,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李元昭的模样。
太奇怪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李元昭透露出这样的神情。
那神情里没有往常的野心勃勃,反倒隐约藏着几分……他说不清的倦怠?
就像绷紧的弦突然松了一瞬。
竟让人,莫名觉得有些……心疼。
“沈将军?”内侍见他久立不动,小声提醒了一句,“圣上还在等着呢。”
沈初戎回过神,压下心头的异样,点了点头:“知道了。”
他转身踏入延英殿前,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李元昭离去的方向。
宫道尽头,那抹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或许是自己看错了。
他想,像李元昭那样的人,怎么会累?
等进了殿内,沈初戎才知道圣上叫他来所为何事。
竟是要擢升他为禁军统领,执掌皇城防务。
他心头猛地一震,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虽年轻气盛,在战场上敢打敢拼,敢和李元昭打擂台,却也看得清楚这皇城之中的明争暗斗。
禁军统领看似手握重权,实则是架在火上烤的位置。
既要对圣上绝对忠诚,又要平衡各方势力,如若一不小心卷入储位之争,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更何况,李元昭才暂领禁军防务不久,如今圣上就迫不及待的让他接手。
这番操作,岂不是又将他和李元昭好不容易和缓的关系陷入僵局。
他现在,是打心底不想再成为圣上制衡她的棋子了。
“臣…… 臣不敢领旨!”
沈初戎叩首在地,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惶恐。
“哦?为何不敢?”
圣上看着他,语气平淡,“你护驾有功,又出身将门,论资历、论忠心,这禁军统领之位,你担不起?”
沈初戎跪在地上,语气愈发恳切。
“禁军乃皇城屏障,干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臣年轻识浅,虽蒙圣上恩典,却怕难以服众,更怕稍有差池,辜负圣上的信任与托付。”
圣上此时语气却软了几分,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温煦。
“初戎,你是朕的亲侄子,自小在朕跟前长大,你的品性,朕还不清楚吗?若连你都信不过,那这满朝文武,朕还能信得过谁呢?”
他突然话锋忽然一转,带上了几分似真似假的惋惜:“况且,此次你救驾有功,朕本是有意想将你许配给雀奴,做她的驸马。可她却嫌你性子粗犷,说想要个乖巧听话些的。”
沈初戎听闻这话,彻底怔住了。
他本也没想过和李元昭成亲。
这种身边男宠不断的女人,他才看不上呢。
可此刻听到她竟用“性子粗犷”“不够乖巧听话”这样的理由拒绝自己,一股莫名的火气却蹭地窜了上来,梗在喉头,烧得他胸口发闷。
乖巧?听话?
他沈初戎自幼在军营长大,学的是保家卫国的本事,练的是杀伐决断的胆魄,何时需要用“乖巧听话”来讨女人欢心?
论忠心,他对大齐天地可鉴;论能力,他在羽林军斩将夺旗,何曾输过谁?
没想到竟让她这般看不上?
“既如此……”圣上看着沈初戎微怔的侧脸,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这禁军统领之位,便当是朕补偿你的。你且安心接下,好好替朕看着这皇城,莫要让朕失望。”
沈初戎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有被推上风口浪尖的不安,有对圣恩难却的无奈,更有几分被激起的好胜心。
李元昭不是觉得他不够好吗?
那他就做出个样子来,让她看看,他沈初戎究竟是不是只会舞刀弄枪的粗人!
他再次叩首,声音比刚才沉稳了许多:“臣……谢圣上信任。臣定当竭尽所能,绝不负圣上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