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辞将她带到一处偏僻的凉亭后,才浅笑道,“我在江南外祖家之时,便常听人提及丽娘子的才名,如今终于有幸一见,不知丽娘子可否赏光,与我手谈一局?”
刘丽娘面无表情地望她,声音平淡,“恐怕要让苏大人失望了。妾身已久未碰棋枰,早已生疏,怕是都忘了。”
苏清辞为她倒了一杯茶,才道,“棋技或可生疏,但我想,那‘重剑无锋、大象无形’的棋风,怕是不能忘吧?”
此言一出,刘丽娘面色微滞。
那些文人大家评价她的棋艺,用的正是这十六个字:“大象无形,大音希声,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说她下棋没有固定套路,看似平淡无奇,每一步都像是随手落下,实则暗藏深意,善于在不经意间蓄力,最后以绝对的实力碾压对手,浑然天成,让人防不胜防。
刘丽娘沉默片刻,终是抬眼直视苏清辞,一语道破,“苏大人特意邀我前来,应该不是为下一盘棋吧?”
苏清辞见她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意图,眼中欣赏之色更浓。
“自然。既然丽娘子喜欢有话直说,我也不绕弯子了。”
“长公主殿下深知女子无立身之本的苦楚,这些年殚精竭虑,为天下女子立心请命,历经万难才得以开设女学,让京中及各州府的女子皆有书可读、有学可上。”
“可朝中诸公,又岂会真心乐见女子学有所成,立于朝堂,与他们同列?”
苏清辞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无奈。
“如今女学虽立,可派去的师傅,尽是些只知讲授三纲五常、女诫女训的老儒,所教授的无非是些‘女子本分、夫为妻纲’的陈腐之言,于治国安邦、经世济民的真学问,却无一字涉及。这与殿下‘以学入仕’的初衷大相径庭。”
她向前微倾,目光诚挚,“殿下吩咐我为女学寻几位有真才实干的女师傅,我早就听闻丽娘子的才气,诗赋、棋艺自不必说,更兼博通经史、机敏善辩,昔年连状元公都击节称赏。这般真才实学,远非那些迂腐老朽可比。故而今日冒昧相邀,恳请您出任女学博士,既为天下女子立一表率,也不负您一身所学,任其埋没于深宅重门之内。”
庭院里的风轻轻吹过,带着菊香的气息,拂过两人的衣角。
刘丽娘坐在石凳上,良久没有反应。
苏清辞看出她心中重重顾虑,声音放得更缓:“丽娘子不必忧心崔家。如今女学既开,女子恩科在即,崔相正愁无从插手其间。若此时有朝臣举荐您出任学官,崔相非但不会阻拦,只怕……还乐见其成,盼您能为他在女官之中笼络人心。况且,一旦您受封国子监博士,便是正六品朝廷命官。届时,即便崔大郎心中不满,明面上也须对您多几分顾忌,岂敢再如往日般肆意动手?”
刘丽娘唇角扬过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似笑非笑道:“苏大人倒是思虑周详。只是,您这般为我铺路,难道不怕最终是为崔家做了嫁衣?”
苏清辞坦然回应,“清辞所求,是为女学生寻一位有真学问、真见识的师傅,令她们不致虚掷光阴,能学到安身立命的真本事。至于学成之后,她们愿为谁效力,自是各人的选择。殿下与我,从不强求。”
“况且,我也觉得,像丽娘子你这样的才学,不该只困在深宅里,看着年华流逝,空留遗憾。”
刘丽娘终于抬眸,眼底情绪复杂难辨,“苏大人此言,听来光明磊落。可若朝中女子为官,谁不会从心底拥护同为女子的长公主?您今日邀我,当真全然出于公心,未曾存半分让我暗中转投殿下、为您探听崔家消息的念头?”
她一语道破苏清辞深藏的意图,令对方神色微凝。
不待苏清辞回应,刘丽娘继而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苏大人可曾真正想过我的处境?我终究是崔家妇,身若浮萍,言行皆受桎梏。如今崔家与长公主势同水火,若我应下此任,崔士良定会视我为棋,日日逼我打探女学内情、恩科动向,笼络学子为己用。而你与殿下,若以今日知遇之恩相挟,令我反探崔家之秘……届时,我该奉谁为主?忠哪一方?”
她语气冰冷,“这一步踏出,不过是从一个看得见的牢笼,跳进另一个更错综复杂、更难脱身的牢笼罢了。”
苏清辞沉默片刻,知她所言都是事实。
她确有让刘丽娘背弃崔家,按照帮助殿下的想法。
她深吸一口气,道:“丽娘子,你我同为女子,我岂会不知你在崔家如履薄冰。若您愿意,我可禀明殿下,设法周旋,助您与崔大郎和离。殿下仁善,绝不会见死不救。”
“不会见死不救?”刘丽娘忽然轻笑一声,目光锐利地看向苏清辞,“苏大人,你因殿下救命之恩而对她感恩戴德,那你可曾想过,当日你回京遇刺,殿下为何能那般恰好现身相救?这其中巧合,你就从未怀疑过?”
京中之人大多都知道,苏清辞回京路上,遇到了山匪,恰好被长公主殿下救下了。
可如今,这刘丽娘竟毫不避讳,直言这或许是殿下的精心设计,或是早知险情却伺机而动,只为让她死心塌地。
苏清辞面色骤然冷了下去,她并非没有想过其中蹊跷,但她并不介意。
“君子论迹不论心。无论殿下当日因何救我,有何目的,她救我于危难、予我前程是事实,此恩重于泰山。说句很伤人的话,若非殿下,我恐怕也被父亲嫁入了崔家,同你一般,无声无息地,腐烂在了崔家那堆肮脏的泥淖里,任人践踏。”
“如今我能立于朝堂,一展抱负,难道不该对殿下感恩戴德吗?”
刘丽娘闻言,沉思了良久,才露出了几分真心的笑来。
“好一个君子论迹不论心,既然如此,若殿下和苏大人信得过我,我愿前往女学任教,并在暗处为殿下打探崔家的消息。只望殿下功成之日……”
说这话时,她眼中爆发出一股浓烈的恨意,“能将崔家和刘家所有人的性命,赏给我!”
苏清辞迎上她的目光,郑重应答,“那是自然。”
(国子监相当于古代的“中央党校+最高学府(清华北大)”,而国子监博士就是这里面顶级的“教授兼博导”。
国子监博士:正六品,负责向在国子监就读的学生(称为“监生”)授课,尽管品级不高,但因其职责是传授儒家圣人之道,是“教化之所本”,所以社会地位和声望很高。他们官不大,但谁见了都得尊称一声“老师”,因为他们教的学生未来可能就是宰相、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