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馆内,檀香袅袅,却压不住空气中的凝重。
这是李元昭从猎场回来后,第一次来见太傅。
她坐在书案前,手指轻轻摩挲着书卷。
猎场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知道的人越多越凶险。
她身边的人,洳墨也是只知皮毛,苏清辞更是都从头到尾都不知晓,还是她自己事后猜到了些许。
更遑论素来主张“以仁德治天下”的太傅,她自是没有透露分毫。
况且,她如今也信不过他。
可她没想到,自己这位被称作“柳半朝”的老师,竟仅凭朝堂上的一系列异动,就窥破了真相。
甚至敢在此刻,用这样严厉的语气指责她。
“李元昭,你可知弑君杀父,是何等罪过?”
柳进章的声音难掩情绪,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学生发这么大的火,更是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的名字。
李元昭微微抬眉,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太傅,您可不要空口无凭就诬陷于我。猎场遇刺,若非本宫拼死护驾,父皇此刻怕是早已龙驭宾天了。”
柳进章岂会信她这等说辞?
他看着这个自己从小教到大的孩子,看着她从朗朗念书的稚童长成如今锋芒毕露的模样,太清楚她骨子里的狠劲。
他虽没有去猎场,却从现场的蛛丝马迹里,拼凑出了令人心惊的真相。
这场刺杀,分明是她借刀杀人的幌子,而最终的目标,恐怕直指御座上的圣上。
“你还想瞒我?”
柳进章猛地拍案而起,“你是我亲手教出来的,全天下还有第二个人比我更了解你吗?你以为你的那些计谋,真能瞒过我的眼睛?”
李元昭却非常乖巧的看着他,打着迷糊,“太傅,学生怎敢欺瞒您呢?”
柳进章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失望与痛心,“你承及正统,为何要有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
“承及正统?”李元昭冷笑一声。
那太傅你可错了,她李元昭不过一介农妇之子,可算不了正统。
她不大逆不道,又该如何登顶皇位呢?
她缓缓抬眸,“太傅,你不要告诉我,你没有看出来,父皇最近的所作所为,是何目的?”
柳进章闻言一愣,他自然也注意到了近来朝堂的异动。
圣上下旨,令二皇子李元佑入朝听政,且晋封为成王。
那待遇,竟与当年初入朝堂的李元昭一模一样。
柳进章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声音低沉:“圣上确实是在制衡和敲打你。”
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望向她,“可即便如此,以你如今的权势与声望,依旧胜算不小,何必兵行险招至此?”
李元昭依旧冷冷看着他,“难道就让我这么看着,什么也不做?等着李元佑逐渐壮大,夺去我的皇位?”
“可稍有疏漏,你便是身败名裂,挫骨扬灰!”
柳进章是真的后怕,如果此事失败,或是被人察觉,那就无人再能救她。
“此招虽险,胜算却大。”李元昭迎着他的目光,眼底的锋芒丝毫未减,“难道你真的要眼睁睁看着那天下交到那个草包手里?”
柳进章喉头滚动,竟一时语塞。
他很清楚,二皇子确实不堪大用。
平日里只知斗鸡走狗、流连花丛,论及朝堂政务、治国安邦,简直是一窍不通。
他之所以全心全意辅佐李元昭,正是因为她有那份惊世之才,有那份担起天下的魄力。
可……弑君杀父这条路,终究是太悖逆纲常了。
“可你有没有想过,哪怕真的成功了,天下人不是傻子!那些悠悠众口、口诛笔伐,会如何评说你?”
柳进章的声音微微发颤,“弑父夺位,这四个字压在头上,你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坐稳那皇位?”
“太傅……”李元昭笑了,站起身来,缓缓走近,轻声道,“到那时,史官自由我来任命,史书自由我来书写,至于后世的言论,我又何须在意?”
柳进章看着她这副睥睨天下的狂傲,只觉得胸口发闷。
只要是她认定了的事儿,谁也劝不动他,哪怕是他这个名义上的老师。
过了半晌,柳进章才艰难开口,“不管如何,事情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圣上虽有制衡之心,可他却也没断了你的路。”
他望着李元昭,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你如今手握权柄,朝堂上亦有不少心腹,慢慢来,未必没有胜算。又何必这般急不可耐,非要走这一步险棋?”
李元昭却只是轻轻勾了勾唇角,“慢慢来?太傅,这可不是下棋,可以‘慢慢来’。多等一日,便多一分变数。”
这天下,唯有早早攥在自己手里,才是最稳当的。
柳进章看着她,突然觉得,这个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仰着头问他“何为王道”的孩子了。
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既如此,我也没有能教你的了,你去吧。”
他颓然摆手,声音嘶哑,“此事我会为你保密,但为师还是劝你一句,哪怕慢些,哪怕难些,守着底线走下去,总好过……万劫不复。”
李元昭闻言,眸色微变,没有回话。
她整了整衣袖,深深一揖,“学生告退。”
说完,她起身离去。
李元昭走出弘文馆,望着宫墙尽头的天空,眼底掠过一丝狠戾。
她早该明白,柳进章不可能永远站在自己这边。
他看似公允,实则永远只站在他认定的“正义”与“纲常”那边。
今日能因她“弑君之心”而这般生气,他日若知晓她根本不是皇室血脉,不过是个农妇之子,那还会站在自己这边吗?
以他对自己的了解,届时很可能会成为自己最大的阻碍。
李元昭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已只剩一片决绝。
柳进章是留不得了。
与其等他将来发现真相后,成为刺向自己最利的一刀,不如及早就掐灭这可能出现的隐患。
他是她的老师,曾教她读书识字,教她纵横捭阖。
可在这皇权争斗的棋局里,连“父女之情”都靠不过,又何况所谓的“师生情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