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夜,池中的水声才渐渐歇了,只剩蒸腾的热气还在空气中缓缓弥漫。
李元昭餍足了后,看也未看身侧的沈初戎一眼,径直从泉水中起身。
沈初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的身影,从她利落的从泉水中起身,到捡起地上的衣物穿上,一瞬也不愿移开。
直到李元昭将外袍的腰带系紧,转身回头看向他,他才猛地回神。
那双眼眸里,方才的温情与灼热早已荡然无存,只剩惯有的清冷与疏离。
就像是覆了一层薄冰,将方才泉水中的旖旎与缠绵,隔绝得干干净净。
他心头微紧,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急忙从水中起身,套上衣物。
对李元昭而言,回京之后,定会有一场大戏等着她。
如今吃饱喝足,放松一下,正好攒足精神回去应对那场硬仗。
这种事,本就是各取所需,双方爽快便罢,没必要画蛇添足地来什么温情脉脉、剖白心迹。
她没那个心思,也没那个功夫。
沈初戎见状,也立刻收敛起那些缠绵后的旖旎心思,为李元昭牵来马儿。
李元昭踩着马镫翻身上马,落座后才侧过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初戎,男欢女爱谓之天经地义,本是寻常,本宫也不是禁欲之人,此番不过是你情我愿,各取所需罢了。”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仍有些泛红的耳尖上,“你要记住,你始终是本宫的将军,而非供人取乐的男宠。本宫希望,往后你的心思,少放在如何逗我开心上,多放在如何为我稳固朝局、坐稳这天下上。”
沈初戎闻言,心头猛地一震,脸上的余温瞬间褪去,只剩几分羞赧与汗颜。
这段时日,他总被儿女情长缠了心神,满脑子都是与她亲近的念头,竟真的渐渐忘了自己的身份,失了该有的分寸。
他当即单膝跪地,“是,臣定当谨记殿下教诲,不敢再忘。”
李元昭没再看他,只轻轻一夹马腹,朝山下而去。
两日后,大军才进入京畿地带。
风雪渐歇,李元昭看着远处山顶中隐约露出的一角飞檐塔尖,突然问道,“是到大慈恩寺了吧?”
陈砚清紧随其后,闻声立刻抬眼望去,“回殿下,正是,那是大慈恩寺的鸿雁塔塔尖,距我们估计有四五个时辰的脚程。”
李元昭眼神微眯,问道,“本宫记得,太傅的灵位,是不是就供奉在这里?”
陈砚清点了点头,“先前属下奉殿下之令,已将太傅与他家人的灵位一并迁入寺中供奉,还为每位逝者点了长明灯,享受香火,永续供奉。”
听到这话,李元昭干脆勒停了马儿,目光望向远处山寺的方向,淡淡道:“既已到了跟前,那我们便去看看吧。”
陈砚清愣了一下,下意识追问:“殿下的意思是…… 就您同属下两人前去?”
李元昭眸光淡淡扫过他,“怎么,你还想要谁一起?”
这话落下,陈砚清心头瞬间涌上一阵难以抑制的狂喜。
能单独伴在殿下左右,对他而言已是难得的机会。
他连忙压下激动,躬身应道:“属下失言。”
沈初戎得知后,当即下令让大军在原地休整。
这些日子以来,李元昭从未摆过长公主的架子,日日与将士们同吃同住,每日骑马奔袭数百里,连半次轿辇都未乘坐过,让所有的将士都对这位长公主刮目相看。
此番赶路辛苦,如今难得有停歇的机会,将士们自然欢天喜地,纷纷就地歇息。
唯独沈初戎放心不下,快步走到李元昭马前,低声问道:“殿下此去山路崎岖,要不要臣派两队亲兵跟着护驾?”
李元昭却头也未回,声音干脆利落:“不用。”
她此行快去快回,主要是为了见一人,并不想让他人知晓。
大慈恩寺坐落于京城外最高的苍山顶上,四面被群山环绕,山脚下是茂密到几乎不透风的丛林,山腰处更有几处陡峭的悬崖。
唯有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官道能通往寺庙,其余地方皆是荒无人烟的险地。
两人纵马疾驰,不到两个时辰便到了寺庙的朱红大门前。
已是十二月隆冬,连日大雪封了山路,连寺庙前的石阶都覆着一层厚雪。
整个寺庙中,几乎已经没有什么香客了。
除了他们二人,便只有僧人偶尔在廊下轻步走过。
供奉着往生牌位的大殿中,烛火摇曳,映得满墙木质牌位泛着光。
李元昭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在最靠前的位置看见了柳进章的牌位。
牌位上的字,笔锋凌厉,还是她亲手题的。
陈砚清跟在身后,以为她是专程来悼念这位故去的老师的。
他点燃三炷香,递到她面前,谁知李元昭竟抬手拒绝了。
她就那样站在空旷的大殿中,神色平静得近乎冷漠。
烛火在她身后摇曳,将身影拉得修长。
沉默片刻,她缓缓开口:“太傅,学生如今,终于懂了你从前常说的‘仁心’为何物。”
陈砚清站在身后,心头微动 。
他原以为,殿下此刻提起 “仁心”,是在向故去的太傅忏悔亲手派人杀了他的事。
可李元昭话锋一转,语气里没半分悔意,继续道,“可放眼天下苍生,何曾真正太平?战争、天灾、人祸……从未间断。”
她眸光渐深,“真正的治国之道,就不该只有仁心,因为只有仁心,连护自己都难,更别提护住这天下万民。”
“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真正的太平盛世来临前,总会死很多人。”
她声音里没有任何悲悯,只有冷酷的清醒。
“或许是敌人,或许是…… 挡路的人。而你的仁心,注定会挡我的路。”
“你是知道的,我从不会去赌那万中之一的侥幸。这条通往权力顶峰的路,本就铺满荆棘与血污,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所以……我会坚守我的道,继续走下去。”
风从殿门缝隙里钻进来,吹得烛火微微晃动。
陈砚清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告诉太傅,她不后悔杀了他,甚至还会杀更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