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绵一个人踏进凝香殿时,就见鎏金铜炉里的银丝炭烧得通红,偌大的宫殿暖得像春一般。
屋内摆件名贵罕见,桌上还摆着冬日里难得一见的鲜果。
看来,陛下虽下令将觉拉云丹禁足,但一应用度,并未苛待,甚至比自己这个美人过得还要体面。
黄绵心头顿时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与妒意,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些。
觉拉云丹正穿着一身单薄的正红色圆领袍站在窗前。
窗户大开着,寒风卷着雪粒子呼呼地灌进来,吹得他衣袂翻飞,发丝凌乱,连脸颊和鼻尖都冻得微微发红。
他却仿佛浑然未觉冷,只是定定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与飘雪。
听到脚步声,觉拉云丹缓缓转过头。
看到是黄绵,他眼睛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厌烦。
“你来做什么?”
一句话,让黄绵瞬间气上心头。
自他入宫以来,这觉拉云丹就仗着陛下的宠爱,从未拿正眼瞧过他,动辄冷嘲热讽,处处将他踩在脚下。
如今这人都沦落到这个地步,竟然还敢这般趾高气昂!
黄绵不再维持表面的礼节,未经主人允许,便自顾自地拉过旁边的梨花木椅坐下。
而后略带讽刺道,“哟,宸美人好雅兴啊,这般天寒地冻的,还有心情赏雪呢?外面都因为您快吵翻天了,您当真不知道?”
觉拉云丹皱了皱眉,以为还是朝臣们在斥责他当初鼓动陛下对吐蕃开战的旧事。
“怎么?你是闲得身上长虱子,没处挠痒痒了,特地跑我这来,还想让我给你‘止止痒’?”
这话一出,瞬间让黄绵想起了之前被他暴揍的经历,让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都被关了几个月了,还敢这般口出狂言?”
觉拉云丹嗤笑一声,“我告诉你,黄绵,哪怕我现在被关了禁闭,也比你强。至少……陛下曾真心实意地宠过我,纵过我,给过我别人没有的殊荣。”
“而你呢?不过是陛下一时兴起的玩物,新鲜劲儿过了,玩腻了,便随手丢到了一旁。”
他语气轻描淡写,却句句扎心。
“我劝你有空别到处瞎窜,多照照镜子,省得连皇上为什么再也不去你那儿了,都不知道。”
说完,他更是用那种充满鄙夷的眼神,将黄绵从头到脚再次扫视了一遍,仿佛在看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
然后才懒洋洋地移开视线,重新望向窗外飘雪的天空,摆明了不屑再多费口舌。
这番极尽羞辱的言辞,正中黄绵死穴。
“你——!”他被这番话气得霍然起身,“你还以为你是之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吐蕃王子?!我告诉你,觉拉云丹,吐蕃都灭国了!你还在这儿跟我耍什么王子的威风?!”
“灭国?”觉拉云丹的脸色瞬间凝固。
他猛地转过身,眼睛死死盯住黄绵,追问道,“什么……什么意思?”
看着他骤变的脸色,黄绵心中终于涌起一阵快意。
他冷笑一声,迫不及待地要将最残酷的真相,狠狠砸在这个高高在上的人脸上。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吐蕃已经被大齐的铁蹄彻底踏平了!从今往后,这世上再也没有吐蕃国了,只有大齐新设的安西都护府!而你,觉拉云丹,不过是个没了国、没了家的亡国奴!”
“亡国奴”三个字,瞬间让觉拉云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下意识反驳道,“不可能!陛下答应我,是帮我报仇的……”
“你还做梦呢?醒醒吧!”黄绵嗤笑一声,打断他的自欺欺人。
“逻些城破,央金战死,你的母族没庐氏全族被诛,整个大齐都知道了,唯有你一人被蒙在鼓里罢了。”
觉拉云丹下意识的摇了摇头,“不会的,皇上不会这么对我。”
“不会哪样对你?”黄绵步步紧逼,“觉拉云丹,你不会真以为,陛下当初派兵去吐蕃,是帮你收复故土、让你继续回去当什么吐蕃王子的吧?”
不等觉拉云丹反应,他便自顾自地作答,“陛下不过是将你作为一枚棋子!借着你的王子身份,打着为你复仇的旗号,名正言顺的出兵吞并整个吐蕃罢了!”
觉拉云丹声音颤抖,“你撒谎!”
“我撒谎?”黄绵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濒临崩溃的样子,“你不如随便去找个人问问,看是不是?哦,对了……”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十日后,宫中就要举办庆功宴,为洳将军接风洗尘,庆祝她,拿下吐蕃!”
看着黄绵那言之凿凿的神色,觉拉云丹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消失了。
他踉跄着向后倒退了两步,脚跟碰到桌脚,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喃喃自语道,“她怎么可能是利用我?她明明对我那样好……”
哪怕他早已失宠,但他仍不相信,那些曾经的温存与特殊,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她给我找来了全城的话本子,给我在御花园栽满了格桑花,她还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画,教我写中原的文字……”
他失神地自言自语着,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甚至……她还封我为宸贵侍。”他猛地抬起眼,看向黄绵,“我查过,宸,是帝王的宫殿,是帝王最心爱之人才会有的封号……”
黄绵听着他这番近乎痴傻的话语,心中那股报复的快意不知怎的,竟慢慢淡了下去,反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兔死狐悲之感。
他打断了觉拉云丹的话,带着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怅然。
“宸美人,你以为……只有你得到过这样的好吗?”
黄绵微微偏过头,看向窗外的雪,声音飘忽:“曾经,陛下也这般待过我。那时江南新贡了一批水绿色的软烟罗纱,价值连城。陛下说我穿这颜色好看,便将所有的料子都赏给了我。”
“她说第一次见我时,在桃树下跳舞,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后来,她便特意让人,在我的含水阁庭院中栽满了桃树,让我日日在桃树下为她跳舞。”
他收回飘远的思绪,重新看向脸色惨白、眼神却因这番“共情”而显出几分茫然的觉拉云丹,声音恢复了平静。
“你看,谁不曾得到过陛下的宠爱呢?在这深宫里,我们每一个人,都曾以为自己是最特别的那个。”
他轻轻叹了口气,“可实际上,我们不过都是一朵转瞬即逝的花罢了。春日桃,夏日荷,秋日菊,冬日梅……再娇艳,再稀罕,也只是一季的风景。”
“今日你开得绚烂,陛下从枝头摘下你,放在手中赏玩几天。来日,又有新的花,夺去了她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