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孩子的男人慢慢跪倒在地,把脸埋在孩子的胸口,肩膀剧烈抖动。
听到周海南说的新命令,男人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微弱的光,随即被更深的痛苦吞没。
他嘴唇颤抖着,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一百五十斤……一百五十斤……要是……要是早一天有这一百五十斤……我的儿啊!!!”
他蹲了下去,再也顾不上眼泪会被冻住,抱着儿子冰硬的尸体,嚎哭得撕心裂肺。
那哭声里没有愤怒,只有被命运嘲弄后的彻底崩溃。
要是新标准早点出来,他的儿也不会死!
周海南看着那个已经僵硬的、青紫色的小身体,喉结滚动了一下。
“打开隔离带。”他对排长说。
“营长——”
“打开。”
两个士兵上前,打开一个口子。
“想进去看的,可以进去。”周海南站到一旁,“但记住,只准看,不准拿。谁敢动手,军法处置!”
人群犹豫了。
最前面的几个人探头往里面看。
军官家属楼前的小路已经被冰层覆盖,楼栋窗户里偶尔透出的火光确实比临时安置区的亮,但也谈不上“温暖”。
更重要的是,他们能看到那些窗户后面,同样有人影在朝外看,眼神里有警惕,有恐惧,还有一种他们熟悉的绝望。
“我去看!”一个瘸腿的老头突然站出来,他裹着条破毯子,露出的小腿已经冻得发黑。
“老头子我反正也活不了几天了,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藏着什么好东西!”
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穿过缺口。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抱着孩子的男人也站起来,他抱着儿子冰硬的尸体,踉跄着走进去。
每走一步,都像在刀尖上挪动。
周海南对身边的士兵使了个眼色。
一队人默默跟上去,不远不近地守着。
——
十多分钟后,进去的人出来了。
瘸腿老头走在最前面,他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愤怒,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茫然。
他走到周海南面前,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看到了?”周海南问。
老头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挤出一句:“他们……他们也在烧家具。”
“我推开一户的门,”老头哑着嗓子,像是在自言自语。
“一家五口挤在厨房,炉子里烧的……烧的是一截雕花的旧椅子腿。
“女的在煮东西,看见我,赶紧用身子挡着锅……但我瞅见了,就是一把干菜叶子,在水里飘着。”
他顿了顿,“另一家,窗边有个小女娃,脸冻得跟我孙女死前一个色……”
是的。
军官家属区的人也在拆床板,也在烧桌椅。
区别只在于他们还有家具可烧,而临时安置区的平民早就烧光了所有能烧的东西。
抱着孩子的男人是最后一个出来的。
他走到周海南面前,没有抬头,只是低声说:“能……能给我儿子找个地方埋了吗?不用挖坑,就……就找个没人的角落,让他躺着就行。”
周海南沉默片刻,点头:“可以,西边那片小树林,你们可以去那里。”
男人抱着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西边走去。
他的背影在风雪中摇晃,像一个随时会散架的稻草人。
“等一下!”
周海南喊,“记住指挥中心刚刚下的新补给标准,每户家庭每天可领150斤的木柴或同等重量的燃料,其他物资也会比先前发放的多。只要大家节约着用,会活下去的。”
这迟来的希望,比绝望更残忍。
这世间,真叫人生不出留恋之心。
人群开始散去。
没有人再喊口号,没有人再推搡隔离带。
他们默默地带上自己家人的尸体,转身、离开。
隔离带重新被合拢,铁丝网再次拉起。
风雪很快掩去了他们离开的足迹。
隔离带外,雪落在那些再也感觉不到寒冷的身体上,慢慢堆积,仿佛大自然正亲手为他们进行一场寂静的葬礼。
周海南站在原地,看着最后一个平民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中。
身边的排长低声问:“营长,这样就行了?”
“暂时行了。”周海南说,“但物资还是缺,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我们能找到足够的物资,让所有人都活下来。”
周海南转身走向军卡,脚步有些沉重,“但你知道,这不可能。”
他拉开车门,最后看了一眼那些军官家属楼。
有些窗户后的人影还在,还在看着这边。
他们的眼神里,除了警惕和恐惧,似乎还多了点别的,是愧疚?还是后怕?
而在一扇玻璃结满冰花的窗户后,一个母亲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孩子,抱得那么用力,仿佛一松手,怀里的温暖也会被外面的风雪夺走。
周海南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车子发动,在冰面上缓缓调头。对讲机里传来指挥中心的呼叫:“周营长,二号区情况如何?”
“暂时平息。”周海南拿起对讲机,“但只是暂时。”
“收到。请立即前往四、五号区,那边也有聚集迹象。”
“明白。”
军卡驶向下一个即将崩溃的临界点。
车厢里,一个年轻士兵小声问旁边的老兵:“班长,咱们这么跑来跑去,有用吗?”
老兵看着窗外冰封的世界,苦笑一声:“不知道。但总得做点什么,对吧?总不能……真看着他们自相残杀。”
年轻士兵不说话了。他生满冻疮的手握紧了手里的枪,枪身冰冷刺骨。
而在那些军官家属楼里,一扇扇窗户后,人们也在低声交谈。
“他们真进来了……”
“看见没?那个抱着孩子的……”
“咱们家……是不是该拿点东西出去?我还有点以前存的干菜……”
“你疯了?!那点东西是咱们的保命粮!”
“可是……”
争论声在冰冷的房间里低低回荡。
有人愧疚,有人恐惧,有人盘算,有人麻木。
天平的两端,一端是“我”和“我的家人”,另一端是“他们”和“他们的死活”。
在生存面前,这架天平从来就不平衡。
风雪在继续,冰层在增厚,世界在封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