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我在沉睡。
我和许多我一同沉睡,如同星尘散落在永恒的墓园。
于睡梦中,我翻开石棺的板子爬了出来,费力地推开了床头舷窗上的隔板。
窗外,无垠的云海铺满了清冷的光辉,月光如潮水般倾泻,将一切渲染得一片煞白。
我摸索着打开随身的终端,幽蓝的屏幕光亮刺痛了适应了黑暗的双眼。我徒劳地尝试,只想看看沉睡前我们所有人怀抱着最后希望、一同播下的那些“种子”,如今究竟成长到了何种地步——哪怕只有一丝微弱的信号,一点生命的迹象。
“……”
然而,没有。
无论我如何呼唤,如何调整频段,回应我的只是一片死寂,如同文明的挽歌。没有任何回应。倾尽一个文明所有智慧与力量,为应对那注定的终末而构想的四种方案,代表四种可能未来的庞大造物……它们所有的信号,都彻底消失了。
庞大的时间地图上一片漆黑,所有的心血,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希望,都无声无息地、彻底地消融在了那片吞噬一切的、绝对的黑暗之中。
我关上隔板,钻回石棺,我闭上眼睛努力放松自己的意识,不是想睡觉,而是为了从噩梦中醒来。
95
我必须从噩梦中醒来。
这时,传来了清晰的敲门声。我知道这是现实中的声音,与我脑海中混乱的记忆残片无关,所以我必须理会。
石棺的盖子被推开了,来的人是凯文。他摇晃着奶茶,像摇晃着冰冷的现实。凯文凑近我看着,眼神中闪过一抹惊慌:“大学生?你还好吗?”
“嗯。”我点了点头,一边用手支撑着坐正,一边缓慢组织语言:“你是,那时候活下来的孩子……没想到你一直记得。”
我说的很慢,慢得就像漏水的龙头一滴一滴把水滴进盆子里。
“搞什么,我怎么可能忘了自己的救命恩人,我看起来像是那种忘恩负义的混蛋吗?”
“看起来像。”我坏心眼接嘴。
凯文一下子不讲话了,他看起来有点不高兴,肢体动作僵硬起来,于是我立马又说:“只是看起来像。”
他听到后周围的情绪阴云瞬间消散,立刻又假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别扭地活动了一下脖子。
我这才能把话题续下去:“其实那时候我根本没想那么多。那时特蕾西娅领导的巴别塔已经和军事委员会闹掰了,掰得不能再掰那种。现在回头看这完全是迟早的事,就像你不能指望两条永远平行的铁轨突然相交。
但还是有人无法接受,固执地想要回到过去。他们把矛头对准了我和凯尔希,离他们的殿下最近的两个‘外族人’。许多人都天真的认为,只要将我们处理,巴别塔就还能再回到过去。”
“什么年代了还整种族主义。”凯文这个萨卡兹表示嗤之以鼻。
“哈。”我忍不住笑了,“但是凯文,说真的,凯文,我理解他们。我老家有句话,叫‘一代人有一代人要抢的鸡蛋’,我想特蕾西娅就是他们那一代人想要抢的鸡蛋——咳咳,这是个比喻,并不是说她是个蛋来着。
那时,凯尔希很强大,又是医生,相比之下看起来没什么用的我因此吸引了不少火力。那时候Scout,还有AcE以及许多我在巴别塔的朋友们,为了防止我在看不见的地方暴毙,几乎都寸步不离守在我身边,就像你一样。”
“我是你的朋友吗?”凯文突然问。
“你不是吗?”
他眼睛亮了,我们对视着彼此笑了一下,咧开嘴唇,露出牙齿。
“我想想看,其实那天,我会和特蕾西娅殿下一起突入那个已经成为灾难中心的医疗据点,完全是个意外。为了响应殿下的号召,贯彻她的理念,我们的医疗据点前期几乎是来者不拒。但这种仁慈,在那种极端环境下,实际上变成了一种残酷。突然降临的大规模天灾和不断疯狂涌入的受灾群众,很快让一切秩序崩溃,情况急转直下。急性感染死亡的患者越来越多,堆积如山,最后,连负责据点的医生自己也倒下了。
我过去的时候,心里已经设想过很多种惨烈的场景,但等我真正亲眼看到眼前的一切,才发现我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美好了。”
“我看见还没有丧失行动力的战士们将所有人堆在一起,她想就这样结束这一切。我无法忍受这种做法,所以把身上所有的药品掏了出来。按照他们的话,我只是伪善罢了。仅仅多活一会算得上有救吗?一个战士反复追着我问,但我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
“现在的我大概……也一样。”
我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几乎说不下去。
“有救的。大学生,有的。”凯文说,他的声音异常坚定。
我知道他的意思,也切实获取了力量。
于是我给故事画上了完美的句号:“唉,后来特蕾西娅就赶到了。其实她做得比我好的多,也更正确。在无法避免的死亡和绝望面前,给予心灵的慰藉与救赎,或许才是那个当下更重要的答案。她阻止了毁灭,带来了宁静……此后再没有人下令进攻,我们巴别塔的残余部队,才得以从那个绝望的包围网中艰难撤退。”
我记得事后,军事委员会的行动简报上写着:
“巴别塔的魔王带领她最信任的部下,拨开了风雪与烈焰。”
“就像是掀起床帘带孩子进入梦乡的母亲那样轻柔。他们沿路撤离,进入了我们的包围网。”“但在场的术师与弩手无一人敢朝那支绵延数百米的队伍发起袭击。也无人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