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在阵法的束缚下安静燃烧。
第八层的空间比陆沉玉想象中小得多。四方赤晶墙壁向上收拢，在三十丈高处汇聚成穹顶。穹顶中央嵌着一轮金红色的光团，像是凝固的太阳。
地面是整块的黑曜石，光滑如镜，倒映着上方流淌的火焰纹路。
陆沉玉盘膝坐在中央。
他睁开眼睛，吐出一口带着焦灼气息的浊气。胸前被影傀击碎肋骨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但木之法则已催生出新的骨芽。青帝长生经在经脉中缓慢运转，像春雨滋润干裂的土地。
肩头传来温热的触感。
陆沉玉偏头，看见那只蓝色的小胖鸡正用脑袋蹭他的脖颈。绒毛柔软，带着冰雪初融般的凉意。
“醒了？”陆沉玉伸手，摸了摸小冰凤的脑袋。
小冰凤发出“叽”的一声轻鸣，圆溜溜的眼睛里映着他的脸。
陆沉玉站起身。
黑曜石地面映出他的倒影——青衣破碎，血迹斑驳，但脊梁挺直。空梭剑悬在腰侧，剑鞘表面流转着细微的时空波纹。
他环顾四周。
这地方一眼就能看到头。左右宽不过二十丈，前后三十丈。除了中央地面上那个复杂的阵法图案，四周空无一物。
但陆沉玉能感觉到，每一寸空气中都弥漫着炼器的道韵。
那是千百年来，无数锤击、熔炼、塑形留下的烙印。
他走到阵法边缘，蹲下身。
指尖轻触阵纹。
嗡——
赤金色的光芒从阵纹中涌出，瞬间充满整个空间。光芒不刺眼，反而带着温润如玉的质感，像是黄昏时分的霞光。
两道虚影在光芒中缓缓凝聚。
左边是个男子。
他看起来三十许岁，面容清俊，穿着一身简单的灰色布衣。长发用木簪随意挽起，几缕发丝垂在肩头。双手骨节分明，指腹有厚厚的茧——那是长年握锤留下的痕迹。
右边是个女子。
她身姿高挑，着一袭冰蓝色长裙，裙摆缀着细碎的翎羽纹路。银白长发垂至腰际，发梢泛着淡淡的蓝光。她的眼睛是纯粹的冰晶色，看人时仿佛能将灵魂冻结。
两人并肩而立，虚影略显透明，但气息浩瀚如海。
那是化神大能残存于世间的印记。
“晚辈陆沉玉，见过李墨前辈，见过……”陆沉玉看向女子，不知如何称呼。
“叫我冰璃便可。”女子开口，声音清冽如碎冰碰撞。
李墨笑了笑，目光落在陆沉玉肩头的小冰凤身上。小冰凤似乎感应到什么，扑棱着翅膀飞到半空，绕着冰璃的虚影盘旋，发出欢快的鸣叫。
“孩子。”冰璃伸出手，虚影的手指无法真正触碰，但小冰凤还是停在她掌心上方，亲昵地蹭着那团光影。
李墨看向陆沉玉：“多谢你救下她。”
“机缘巧合。”陆沉玉实话实说。
“机缘也是道。”李墨点头，“你能在魔无极和影傀的围杀下将她带出，便是你的本事。”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与冰璃在此等候数千年，只为等一个合适的传承者。你已通过心性、天赋、悟性三关考验，有资格接受我的衣钵。”
陆沉玉拱手：“请前辈指点。”
李墨抬手，一指轻点。
四周景象骤变。
赤晶墙壁褪去，黑曜石地面消散，火焰与光芒如潮水般退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垠的星空。脚下是流转的星云，头顶是浩瀚的星河。
不，不是星空。
陆沉玉仔细看，发现那些“星辰”全是一颗颗悬浮的金属胚子。有的赤红如烙铁，有的湛蓝如寒冰，有的暗紫如雷纹。它们按照某种玄奥的轨迹缓缓旋转，彼此间有细密的灵力丝线相连。
“这是我的炼器心界。”李墨的声音在星空中回荡，“在此界中三十年，外界仅过半日。你我将在此传授你‘注灵九诀’。”
陆沉玉看向最近的一颗“星辰”。
那是一柄剑胚，通体暗青，表面有龙鳞状的天然纹路。它缓缓旋转时，发出低沉的剑鸣，像是沉睡的龙在呼吸。
“第一年，你需学会辨识万物之性。”
李墨虚影出现在剑胚旁，伸手虚按。剑胚表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光点，每个光点都代表一种材料特性。
“金铁之刚，玉石之润，草木之韧，流水之柔……炼器之道，首在知材。不知材性，纵有通天锤法，亦不过是蛮力敲打。”
陆沉玉凝神看去。
他的社稷瞳自行运转，左瞳赤金，右瞳玄青。在双瞳视野中，剑胚不再是整体，而是层层分解——最表层的淬火纹，内里的晶格结构，核心处那一点未散的先天金气。
他看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清晨，陆沉玉抬手，以指代笔，在空中勾勒出三千六百个符文。每个符文都对应剑胚的一种特性。
李墨眼中闪过赞许。
“善。”
时间在心界中流逝。
陆沉玉已忘记过去了多少年。他只知道，自己锤击了上万次，失败了上千回。
第一年，他学会了辨识材料。
第二年，他掌握了火候。
第三年，他能在脑海中构建完整的器胚结构图。
第四年，他挥出了第一锤。
那是一柄最简单的下品灵剑。剑身长三尺一寸，宽两指，刃口泛着淡淡的青光。陆沉玉握在手中时，能感觉到剑体内部灵力的流动——生涩，断续，像初学走路的孩童。
“合格。”李墨说。
陆沉玉没有停。
他继续挥锤。
第五年，他炼出三柄下品灵器。
第七年，这个数字变成了五十。
第九年，他终于炼出一柄中品灵剑。
剑成之时，剑鸣清越如鹤唳，剑身自生云纹。陆沉玉持剑轻挥，剑气在地面划出三丈长的沟壑，沟壑边缘凝结出细密的冰霜。
冰璃一直在一旁教导小冰凤。
小冰凤的体型长大了一圈，蓝色绒毛下开始长出真正的翎羽。她已能口吐人言，声音稚嫩如女童。
“陆沉玉，你挥锤的姿势不对。”小冰凤有时会飞过来，一本正经地指点，“冰璃娘亲说，锤落七分力，要留三分回旋。”
陆沉玉苦笑。
他确实在回劲的把握上还有欠缺。
第十五年，陆沉玉炼出上品灵器。
那是一面盾牌，通体玄黑，盾面雕刻着山岳纹路。注入灵力后，盾牌能幻化出三重虚影，每重虚影可抵挡金丹初期修士全力一击。
李墨的要求却更加严苛。
“继续。”
于是陆沉玉继续挥锤。
第二十三年，他失败了第一百七十次。
那一锤落下时，器胚在锻台上炸裂，碎片如暴雨般四溅。陆沉玉没有躲，任由碎片划过脸颊，留下细密的血痕。
他盯着锻台上残余的灵光，沉默了一整天。
第二十四年春天，陆沉玉再次开炉。
这次他选的材料很普通：三斤星纹铁，二两流云铜，一块拳头大小的万年寒玉髓。都是心界中最基础的炼器材料。
熔炼用了七天。
塑形用了十三天。
淬火时，陆沉玉没有用常规的灵泉水，而是割破掌心，将鲜血滴入淬火池。血液中蕴含的凤凰之力与器胚融合，在剑身表面凝成细密的金红色纹路。
开刃那天，陆沉玉闭上了眼睛。
他完全凭感觉挥锤。
锤起锤落，声音从一开始的沉重，逐渐变得轻灵。到最后，每一锤都像是在演奏乐器，敲击出奇异的韵律。
锤了一百八十一下。
第一百八十二锤落下时，器胚迸发出刺目的光华。
光华持续了整整一炷香时间。
待光芒散尽，锻台上躺着一柄剑。
剑长三尺三寸，剑身窄而薄，近乎透明。剑脊处有一道金红色的血线贯穿首尾，像是活物般缓缓流动。剑格处镶嵌着那颗万年寒玉髓，玉髓内部有冰雾氤氲，与血线交相辉映。
陆沉玉握住剑柄。
剑身轻颤，发出清越的长吟。吟声中蕴含着喜悦、亲近，还有一丝初生器灵特有的懵懂。
极品灵器。
“成了。”李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陆沉玉转身，看见李墨和冰璃并肩而立。两人的虚影比之前淡了许多，像是随时会消散的晨雾。
“三十年心界苦修，外界刚过半日。”李墨微笑，“你的悟性，比我当年更胜一筹。”
陆沉玉收剑，躬身行礼：“全赖前辈指点。”
李墨摆手：“指点只是引路，走多远看你自己。”
他走到陆沉玉面前，虚影的手指轻点陆沉玉眉心。
一股浩瀚的信息流涌入识海。
那是完整的“注灵九诀”——九式锤法，九重心法，九重境界。每一重都对应着器灵孕育的一个阶段，从启灵、塑魂、凝形，到最终的通神。
信息太过庞大，陆沉玉踉跄后退，扶住锻台才站稳。
“注灵之道，在于沟通。”李墨缓缓说，“器物本是无魂死物，但若以特殊锤法震荡其内部灵纹，再以魂力为引，便可唤醒一点真灵。真灵壮大，便是器灵。”
他顿了顿，看向陆沉玉腰间的空梭剑。
“你这柄剑材质特殊，内蕴时空法则，本就具备诞生器灵的潜质。但它缺一个‘魂’。”
陆沉玉握紧剑柄：“前辈的意思是……”
“第七层死了很多人。”李墨直言不讳，“他们的魂魄尚未完全消散。你可以选择一个，作为器灵之魂。”
陆沉玉沉默了。
用逝者的魂魄注灵，这触碰了他的底线。
“觉得有违道义？”李墨看穿他的心思，“所以我给你另一个选择——你可以与他们沟通，征得同意。”
“魂魄还能沟通？”
“我可以帮你。”冰璃开口，“冰凤一族擅神魂之术，我可暂时凝聚残魂，让他们与你对话。”
陆沉玉沉吟片刻，点头：“好。”
冰璃抬起双手。
她的虚影化作漫天冰晶，冰晶在空中重组，凝成一面巨大的冰镜。镜面起初模糊，逐渐清晰后，映照出的不是当下的景象，而是第七层宫殿的“过去”。
画面中，战斗刚刚结束。
满地尸体，血流成河。
残红的身体倒在赤炼身边，两人的血交融在一起，将赤晶地面染成暗红色。张崩山的头颅碎裂，但身躯依然挺立，像一尊不倒的雕像。青露躺在青灵怀中，眼睛半睁着，望着穹顶的火云。赵括拄着金枪，至死没有倒下。
还有更多陆沉玉叫不出名字的修士。
他们躺在血泊中，有的怒目圆睁，有的面容平静，有的还保持着战斗的姿势。
冰璃轻叱一声。
冰镜表面泛起涟漪。
一道道淡白色的虚影从画面中浮现，飘出镜面，悬浮在心界的星空中。他们面容模糊，身形透明，但依稀能辨认出生前的模样。
陆沉玉看见了残红。
她的魂影比生前更加凌厉，腰间悬着泣血刀的虚影，刀身还在滴血。
“残红姑娘。”陆沉玉躬身。
残红的魂影转头看他，眼神复杂：“你还活着。”
“侥幸。”
“活着就好。”残红笑了笑，笑容里有释然，“我这一生，刀断过，人死过，没什么遗憾了。注灵？不必了。我的道在刀上，不在剑中。”
她说完，魂影渐渐淡去，回归镜面。
陆沉玉又看向青露。
青露的魂影很安静，她依偎在青灵的虚影旁——青灵的魂影也在，姐妹二人即使死后也未分离。
“青露姑娘。”陆沉玉轻声唤道。
青露抬头，对他微微颔首：“陆道友，多谢你最后赶来。但成为器灵……我不想。青家姐妹，生时同行，死后也该共赴轮回。”
青灵握紧妹妹的手，两人相视一笑，魂影同时消散。
陆沉玉一个个问过去。
赵括的魂影说：“烽火台男儿，只愿战死沙场，不愿困守剑中。”
那些战死的散修，有的婉拒，有的沉默，有的冷笑。
最后，镜面上只剩下一个魂影。
赤炼。
她站在血泊中，红衣如血，长发披散。魂影的面容比生前更加明艳，眼角那颗泪痣红得像要滴血。
陆沉玉走到镜前。
两人隔着镜面对视，良久无言。
心口处，那枚沉寂已久的心蛊忽然跳动了一下。微弱，但清晰。
“你来了。”赤炼开口，声音和生前一样，带着慵懒的媚意。
“嗯。”
“想让我当你剑里的器灵？”
“……”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赤炼笑了，“我可以答应你。”
陆沉玉猛地抬头。
“为什么？”
“需要理由吗？”赤炼歪头，魂影的姿态和生前别无二致，“如果非要一个——我不想就这么死了。魂飞魄散，转世投胎，都太无趣。成为器灵，至少还能看看这世间。”
她顿了顿，笑容里多了几分认真：“而且，你我心意相通，你成功的几率会大很多。注灵九诀虽妙，但魂与器不合，十有八九会失败。失败了，我魂飞魄散，你剑毁人伤。何必呢？”
陆沉玉握紧拳头：“但成为器灵，你将永困剑中，再难入轮回。”
“轮回？”赤炼嗤笑，“我这一生，杀人无数，作恶多端，轮回又能轮到哪里去？畜生道？饿鬼道？还不如留在你剑里，说不定哪天，还能斩几个该死之人。”
她说得轻松，但陆沉玉看见，她魂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赤炼。”陆沉玉低声说，“你不必如此。”
“婆婆妈妈。”赤炼别过脸，“你要是不愿意，我就去找别人。冰璃前辈，还有其他魂呢——”
“我愿意。”
陆沉玉打断她。
赤炼愣住，转回头看他。
陆沉玉直视她的眼睛：“我愿以你为灵，铸就此剑。但你记住，你不是我的仆从，不是剑的附庸。你是赤炼，是我的……同伴。”
赤炼的魂影颤动了一下。
许久，她轻笑：“好啊。”
冰璃在旁开口：“既然双方同意，那便开始吧。陆沉玉，以你之血为媒，以注灵九诀为引，将她的魂影引入剑中。过程会很痛苦，对你，对她，都是。”
陆沉玉点头。
他盘膝坐下，将空梭剑横于膝上。
赤炼的魂影从镜面中飘出，落在他对面。两人相距三尺，四目相对。
“开始之前，我有个问题。”赤炼忽然说。
“你说。”
“如果成功了，我还能像现在这样和你说话吗？”
“能。”
“那……”赤炼顿了顿，“如果我失控了，暴走了，想要噬主了，你会怎么办？”
陆沉玉想了想：“把你打醒。”
赤炼大笑，笑声畅快淋漓。
“好！那就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