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柱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看着周工留下的勘测草图,感觉那张纸有千斤重。
打一口五十米的深井,光是请专业打井队和设备,就是一笔不敢细算的天文数字。
乡里能给的支持有限,大部分担子,还得落在胡家坡这百十户穷乡亲自己身上。
“建国叔,”他找到老文书,声音有些干涩,“把村里户口册子拿来,咱们……一家一家走。”
低矮的土墙院里,赵老憨正弓着腰喂那两头瘦羊。
听胡大柱说明来意,他搓着粗糙的手,黝黑的脸上满是窘迫:“村长,不是俺不支持,实在是……娃他娘开春病的钱还没还清……”
他转身进屋,摸索了半天,提出小半袋黍米,“这点粮食,别嫌少,算俺一份力。”
胡大柱看着那点粮食,心里发酸,他知道这可能是赵老憨家好几天的口粮。
他用力拍拍赵老憨的肩膀:“老憨,你的心意,村里记下了。等打出水,你家那几亩坡地,就能种点值钱的了!”
族老胡永福吧嗒着旱烟,听胡大柱把困难和打算说完。
他沉默了很久,才磕磕烟袋锅:“大柱啊,你这是给全村挑担子,也是在刀尖上走路啊。”
他颤巍巍起身,从炕席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是几张皱巴巴的票子,“这是我攒着买棺材板的钱,你先拿去。水要是打不出来……唉,不吉利的话不说,你放手去干!”
胡大柱接过那还带着老人体温的钱,眼眶一热,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只能重重地点点头。
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孩子的哭声。
王秀芹正在院里晾晒野菜,看到胡大柱,有些慌乱地擦了擦手。
“村长,俺家的情况你知道……”她声音很小,眼神躲闪,“男人走得早,就靠这点野菜和救济……”
胡大柱连忙摆手:“秀芹妹子,你别误会,我就是来看看,没别的意思。”
他看了看屋里瘦小的孩子,心里堵得难受,“等以后日子好了,再说。”
走访并不总是顺利。
也有人蹲在门槛上,闷头抽烟,不冷不热地说:“大柱,不是俺泼冷水,前几年不是没人想过打井,不都白忙活?把钱扔水里还能听个响呢!”
更有甚者,直接关上门,隔着门板传来声音:“村长,俺家揭不开锅了,实在拿不出!”
一天跑下来,胡大柱筋疲力尽。
手里拎着的布袋里,有几张毛票,有一些粮食,更多的是沉甸甸的压力和质疑。
他回到自家冷清的窑洞,李桂花默默递过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
李杏花看着他疲惫的神色,欲言又止。
李桂花最终还是轻声说:“要不……把我那对银镯子……”
“不行!”胡大柱猛地打断她,声音沙哑,“那是你娘留给你的嫁妆。再说,这点东西顶什么用?”
他扒拉了两口粥,却食不知味。
夜里,他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脑海里交替浮现着赵老憨窘迫的脸、胡永福信任的眼神、还有那些紧闭的院门和冷言冷语。
万一……万一真的打不出水怎么办?
乡亲们勒紧裤腰带凑出来的这点血汗钱,不就全打了水漂?
他这个村长,还有何颜面面对全村老小?
那种可能失败的恐惧,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月光从窗棂透进来,照在他紧锁的眉头上一连几天,胡大柱都是天不亮就出门,夜深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
他嗓子说哑了,嘴唇干裂起皮,但他不能停。
胡大柱蹲在村委会门槛上,面前摊开着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
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家各户凑来的钱和粮食,他拿着半截铅笔,算了又算,眉头拧成了死疙瘩。
“建国叔,还差多少?”他声音沙哑地问。
胡建国扶了扶老花镜,叹了口气:“把粮食按市价折算进去,还差这个数。”
他伸出一个巴掌,又翻了一下。
“差这么多……”胡大柱的心沉了下去。村里能借的、能凑的,他已经跑遍了。
赵老憨家那半袋黍米,胡永福叔的棺材本,王秀芹偷偷塞过来的几个鸡蛋……
这些沉甸甸的情谊,此刻都化作了更沉重的压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打井队那边已经联系好了,定金必须尽快到位。
可这巨大的缺口,像一道天堑横在面前。
夜深了,胡大柱独自在窑洞里抽着闷烟,李桂花和李杏花看着他的背影,都不敢出声。
烟蒂丢了一地,愁绪却越积越厚。
突然,他脑海里闪过一个身影:苏总苏老板。
这是胡大柱唯一能借到钱的人了。
去找她?
开口借钱?
胡大柱心里剧烈挣扎起来。
一个大男人,向一个非亲非故的女人开口借这么大一笔钱,这脸面……
可是,想到村里人期盼的眼神,想到胡永福叔那“棺材本”,想到那可能改变胡家岙命运的水……
他猛地站起身,把烟头狠狠踩灭。
脸面值几个钱?跟全村人的盼头比起来,他胡大柱这张老脸,不要了!
第二天,胡大柱特意换上了那件最体面的、只有出门才穿的蓝布褂子,揣着村里开的证明,坐上了最早一班去县城的拖拉机。
几番周折,胡大柱终于见到苏老板。
“哟,嗯人?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胡大柱脸涨得通红,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嗫嚅了半天,才鼓足勇气开口:“苏……苏老板,今天来是……是有事想求您帮忙。”
苏总看他这副模样,收敛了笑容,放下账本:“什么事?你说。”
胡大柱深吸一口气,把村里如何缺水,如何勘察到希望,如何凑钱还差一大截,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他说到赵老憨的黍米,说到胡永福的棺材本,声音有些哽咽。
“……苏老板,我知道这很冒昧,但实在是没办法了。这口井关系到我们全村人的活路。我胡大柱以人格担保,这钱,我们村一定还!按银行的利息还!我可以给您打欠条,用我们村集体的名义!”他掏出那张盖着红章的证明,双手有些颤抖地递过去。
苏总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她看着眼前这个黝黑的汉子,看着他眼中交织的窘迫、焦急和不容置疑的真诚。
她做生意多年,形形色色的人见过不少,但这种为了全村人豁出脸面、眼神里带着破釜沉舟决心的,不多。
她拿起那张证明看了看,又抬眼打量了一下胡大柱洗得发白却整洁的衣领,沉吟了片刻。
胡大柱的心跳得像打鼓,时间仿佛凝固了。
终于,苏总开口了,声音平和却带着力量:“恩人,你是个实在人,为村里办事,这份心我佩服。”
她顿了顿,在胡大柱几乎要绝望的时候,继续说道,“这钱,我借了。”
胡大柱猛地抬起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过,”苏总话锋一转,“我相信你这个人。欠条你打,按你说的,但是不算利息。什么时候村里宽裕了,你再还我。”
胡大柱愣住了,随即一股巨大的暖流和酸楚涌上鼻腔,他眼圈瞬间就红了。
他用力眨着眼,不让眼泪掉下来,朝着苏总深深地鞠了一躬:“苏老板……谢谢!谢谢您!我胡大柱……绝不会忘了您的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