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父女的首肯与银钱如同解开了缰绳,一台庞大而精密的机器开始悄然运转。在宋先生的协调下,人手、物料迅速向云湛选定的地点汇集——那是一处位于林家势力边缘、远离主要盐场、相对僻静的海湾。海湾内滩涂平缓,日照充足,海风流通,且有一条小溪注入,可兼作淡水来源,条件堪称理想。
没有隆重的动工仪式,甚至没有惊动太多林家族人,工程便在晨曦微露中开始了。
云湛站在略高的坡地上,海风吹拂着他青色的衣袍。他手中拿着的不是罗盘风水器,而是根据记忆和估算自行刻画了简易刻度的木尺和绳索。他需要将脑海中那张精密的图纸,在这片广袤而原始的土地上,变为现实。
第一批征召来的,是附近村落的佃农和少量林家田庄的庄户,约摸百余人。他们大多皮肤黝黑,手掌粗糙,看着眼前这片荒芜的滩涂和这位过分年轻、面容苍白的“先生”,眼中充满了茫然与疑虑。让他们种地、扛包还行,这挖池子、修水闸,听起来就玄乎。
“云先生,人都到齐了。”负责现场调度的林家一个小管事上前禀报。
云湛点了点头,走到人群前方。他没有长篇大论,只是用最简洁的语言下达指令:
“诸位,我们脚下这片滩涂,将建成盐田。今日起,依我划线之处开挖。首要之事,是厘清池组高低落差。”他指向插着标记竹竿的方向,“自海岸线向内,依次为蒸发池、调节池、结晶池。蒸发池最浅,离海最近;结晶池最深,地势最低。各池之间,需有尺余落差,确保卤水能自行流淌。”
他拿起木尺和绳索,亲自示范如何用“水平法”(利用连通器原理,用注水的透明软管粗略找平)确定各池底部高程,如何拉线划定边界。
“池埂需夯实,底宽至少三尺,顶宽一尺五,高两尺。池底务必平整,略有倾斜,便于汇聚卤水与收盐。”
工人们听着这闻所未闻的要求,面面相觑。挖土他们懂,但这又是量高低又是夯土埂,还要池底平整带斜度,实在麻烦。
“云先生,这……有必要如此精细吗?不就是挖些土坑蓄水吗?”一个胆大的老佃农忍不住嘟囔。
云湛看向他,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老伯,盐田如同精密器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池底不平,卤水积聚深浅不一,蒸发不均;落差不够,卤水停滞,无法流动;池埂不固,一场大雨便前功尽弃。要想日后出好盐,省力气,今日就必须一丝不苟。”
他没有斥责,只是陈述利害。那老佃农张了张嘴,没再说话。
在云湛的亲自指导和监督下,工程缓慢而坚定地推进着。他几乎日日泡在工地上,衣衫沾满泥点,靴子陷入湿软的滩涂。他用木棍在沙地上画图,反复讲解各个池子的功能与关联;他亲手调整闸板模具的尺寸,确保其能严丝合缝地控制水流;他甚至跳下齐膝深的水坑,检查池底的平整度。
工人们起初的懈怠和不解,在云湛身体力行的感染和偶尔透露出的、关于这片盐田未来美好前景(比如产量大增,他们或许能得些实惠)的描绘中,渐渐消散。尤其当他们看到那纵横交错的池埂初具雏形,一道道引水渠、排水沟如同脉络般清晰延伸,一种参与创造某种伟大事物的自豪感开始滋生。干活时,也多了几分认真和投入。
巨大的工程不可能完全隐蔽,尤其是那日渐成型、规整得异于常理的巨大池组阵列,很快引来了周边村民的围观。他们站在远处的坡地、礁石上,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林家人这是要做什么?挖这么多大坑?”
“听说不是挖坑,是弄什么……盐田?”
“盐田?不烧火煮盐了?太阳还能晒出盐来?真是闻所未闻!”
“我看是瞎折腾,白白浪费银钱和力气!这海边的太阳要能晒出盐,老祖宗还建什么盐灶?”
“那可说不准,听说主持这事的是个能人,之前在苦水营就弄出了不得的‘雪盐’……”
“哼,我看是装神弄鬼!等着看笑话吧!”
期待与嘲讽,好奇与质疑,如同海风般交织,萦绕在这片日渐变化的滩涂上空。一些盐场原有的灶户和依附盐场生存的柴夫、运工,感受到潜在的威胁,目光中更是带上了隐隐的敌意。
云湛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片初生的盐田上。每一寸夯实的池埂,每一道挖好的沟渠,每一块安装到位的闸板,都如同他延伸出去的神经末梢。
夕阳西下,将盐田的轮廓染上一层金辉。工人们陆续收工离去,偌大的工地上只剩下云湛一人。
他站在最高的池埂上,俯瞰着这片初具规模的“作品”。蒸发池广阔如镜,调节池错落有致,结晶池方正平整。水闸的木质框架已然立起,只待安装闸板。
海风猎猎,吹动他的衣袂。
他知道,这盐田不仅仅是一套生产工具,更是他播撒在这个时代的第一颗工业文明的种子。它挑战着千年的惯例,触动着固有的利益。
嘲讽与质疑,不过是前行路上必然的杂音。
他弯下腰,捧起一把略带湿气的、泛着白色盐花的泥土,在指尖捻开。
基础已经打下,蓝图正在变为现实。
接下来,便是等待阳光与海风,在这片人造的“天地”中,上演自然的奇迹。
而他也清楚,当第一粒盐晶在这片盐田中自然析出之时,掀起的将不仅仅是生产的变革,更是人心的巨浪。
他直起身,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大海,深邃而坚定。
盐田初建,只是序幕。真正的风云,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