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潮留下的狼藉,花费了整整三日才清理完毕。被冲垮的池埂重新夯实加固,灌满泥沙的蒸发池也被仔细清淤,引水渠和排水沟恢复了畅通。经此一劫,盐田的设施反而因祸得福,变得更加牢固,而工人们看待云湛和这片盐田的眼神,也彻底不同了。那是一种带着归属感的认真,仿佛这片土地不再仅仅是林家的一份产业,更是他们用汗水乃至勇气守护下来的共同希望。
天气放晴后,碧空如洗,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带着初夏逐渐增强的热力。海风也变得温和而持续,拂过波光粼粼的水面,带起细微的涟漪。
云湛指挥着工人,将早已引入蒸发池、经过数日曝晒、浓度已然提升的卤水,通过闸板控制,小心翼翼地引入下一级的蒸发池,最后,将那浓度最高、几乎接近饱和的深色卤水,引入了最核心的——结晶池。
清澈(相对而言)的卤水缓缓注入平整如镜的结晶池,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金光。池底是经过特别夯实的黏土,边缘铺设了云湛特意烧制的薄陶板,光滑而洁净。
接下来,便是等待。
云湛几乎住在了盐田边临时搭建的窝棚里。每日清晨,他第一个来到结晶池边,俯身观察卤水的颜色、黏稠度变化,用手指蘸一点放在舌尖品尝那越来越纯粹的咸涩。他记录着气温、风速、日照时长,心中默默计算着蒸发速率和可能结晶的时间。
工人们也感受到了这份紧张与期待。他们不再需要云湛催促,自发地巡视池埂,清理杂物,确保每一寸池面都能充分接受阳光的洗礼。闲暇时,也会聚在结晶池远处,低声议论着。
“这都五天了,咋还没动静?”
“云先生说了,急不得,火候到了自然就成了。”
“你说,这太阳真能晒出盐来?我心里还是有点打鼓……”
“怕啥?云先生啥时候骗过咱们?上次要不是他,这池子早没了!”
质疑依旧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焦灼的期盼。
第六日,午后。
阳光格外炽烈,晒得人皮肤发烫。结晶池的卤水水位明显下降,池边裸露出的陶板边缘,似乎泛起了一层极其细微的、不同于水光的白色痕迹。
一个眼尖的年轻工人,名叫水生,正在附近清理排水沟,他揉了揉眼睛,凑近了些,随即猛地瞪大了双眼,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
“白……白色的!池子边上!有白色的东西!”
这一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盐田的宁静!
几乎所有人都扔下了手中的活计,从四面八方涌向结晶池边,连在窝棚里整理数据的云湛也被惊动,快步走了出来。
人群围在池边,屏住呼吸,目光死死盯着水生所指的方向。
在结晶池边缘,水位下降后露出的、略微倾斜的陶板与水面的交界处,赫然附着着一层细密的、晶莹的白色物质!它们如同初冬的薄霜,又似美人眼角细腻的珍珠粉,紧紧地贴附在陶板表面,在阳光下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钻石般的光芒!
那是……盐!
是自然析出的盐花!
“出来了!真的出来了!”
“是盐!是盐啊!”
“老天爷!太阳真的晒出盐来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工人们激动得跳了起来,互相捶打着肩膀,有些人甚至喜极而泣,粗糙的手掌抹去眼角的湿润。他们看着那一片片、一簇簇日益增多、逐渐连成一小片的白色结晶,如同看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老葛蹲在池边,伸出颤抖的手指,想要去触摸,又怕碰坏了这奇迹,最终只是隔着空气,小心翼翼地虚抚着,嘴里喃喃道:“神了……真神了……”
石头更是兴奋得满脸通红,围着池子又跑又跳:“成了!云三哥!咱们成了!”
云湛站在人群后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欢呼雀跃。他只是静静地望着那片日益扩大的白色,望着那在日光和海风共同作用下,自然而然从卤水中孕育而出的、纯净的结晶。
心中,涌起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成就感和欣慰。
这不仅仅是一些盐。
这是他带来的知识,与这个时代的自然条件成功结合的证明!是他打破千年惯例,将高效、低成本的生产方式引入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坚实脚印!
无需砍伐山林,无需烟熏火燎,只需巧妙地引导和利用这取之不尽的日光与风力,大地便会慷慨地奉献出这生活必需的洁白。
这是科学的胜利,是生产力的解放。
海风吹拂着他额前的发丝,带着盐田特有的、纯净的咸腥气息。阳光温暖地包裹着他,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与焦虑。
他看着那些欢呼雀跃、如同过节般的工人们,看着他们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和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眼神,一种比个人成功更深沉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他的到来,他的知识,或许真的能改变一些东西,能让这些挣扎在底层的人们,看到一丝不一样的、更光明的可能。
第一缕结晶,如同黎明前的第一道曙光,虽然微弱,却预示着白昼的必然到来。
他知道,这片白色,将会以惊人的速度蔓延,直至铺满整个结晶池底。
而“滩晒法”的成功,将不再是一个构想,一个蓝图,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无可辩驳的事实!
它必将在这古老的盐业体系中,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云湛深吸一口带着咸味的空气,嘴角缓缓上扬,勾勒出一个自信而坚定的弧度。
序幕,已经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