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云府书房内的炉火却烧得正旺。窗外夜色沉沉,映照着云湛凝重的侧脸。桌案上摊开的并非技术图纸,而是一份名单,以及一幅错综复杂的关系脉络图。
林薇薇静立一旁,手中捧着一叠近期的账目和情报汇总。赵德柱则守在门外,确保这片方寸之地,是京城之中最密不透风的所在。
“十万两赈灾银解入户部,风波看似暂平。”云湛的指尖划过关系图上“东宫”、“长孙家”、“言官清流”等节点,最终停在“陛下”二字上,“但陛下的平衡术告诉我们,越是看似安全,越不能松懈。我们如今最大的依仗,不是齐王的庇护,也不是那‘将作监丞’的虚衔,甚至不是这堆积如山的金银。”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看向林薇薇和门外的赵德柱:“我们真正的根基,是别人没有、也偷不走、抢不去的东西——技术。”
“白糖、玻璃、蒸馏酒……乃至未来的种种,皆源于此。一旦技术泄露,或被对手以更低成本仿制,我们顷刻间便会从云端跌落,齐王会弃我们如敝履,陛下也不会再看一眼失去价值的棋子。”云湛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人心上,“长孙家吃了这次亏,绝不会善罢甘休。明的弹劾不成,暗地里的手段只会更多、更阴毒。收买工匠、窃取配方、绑架匠人家眷以胁迫……种种手段,防不胜防。”
林薇薇蹙眉道:“岭南工坊那边,核心工匠皆是林家多年豢养的家生子或签了死契的匠户,忠诚可靠。关键工序如糖霜脱色、玻璃熔炼秘方,也只有三五位老师傅知晓。”
“不够。”云湛断然摇头,“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人总有弱点,或为财帛所动,或为亲情所困。我们必须建立更坚固、更系统化的技术壁垒,让任何人,即便得到一鳞半爪,也无法拼凑出全貌。”
他铺开一张白纸,提笔蘸墨:“从今日起,实施‘工序分解,专人专责,核心分离’之策。”
“第一,分解工序,化整为零。”云湛笔下勾勒出简单的流程图,“以‘雪晶糖’为例,其核心在于‘脱色’与‘重结晶’。我们将整个流程拆解为:甘蔗预处理、榨汁、初步熬煮、活性炭制备、脱色吸附、二次熬煮、结晶控制、分筛干燥、封装,共九个大环节。”
“活性炭的原料选择、炭化与活化秘法,由我亲自掌握,只在岭南工坊口传一位绝对心腹,且秘方以密语记录,分拆存放。”云湛圈出“活性炭制备”,“脱色吸附环节的温度、时间、搅拌手法,与活性炭秘法分离,由另一位资深匠师专责,他只知道该怎么做,却不知为何要这样做,更不知活性炭如何得来。结晶控制的温度曲线与晶种培养,再分给第三人。”
他看向林薇薇:“薇薇,你在岭南挑人时就要注意,负责不同环节的匠人,需背景清白且彼此无亲缘关联,尽可能隔离开。他们的工钱可以加倍,但契约要更严,不仅约束他们本人,更要约束其家眷子女。同时,建立‘环节检验’制度,上一环节的产出合格,才能流入下一环节,匠人只对自己环节的工艺标准负责,无法窥见全豹。”
林薇薇神色肃然,重重点头:“我明白了。如此一来,即便有人被收买或胁迫,也只能泄露片段,无法得到完整工艺。”
“第二,核心原料与辅料,分离管控。”云湛继续道,“玻璃的烧制,核心在于配方。砂石、纯碱、石灰石等大宗原料的采购,与几种关键的‘神秘辅料’(实为澄清剂、着色剂等)完全分开。大宗原料通过林家渠道正常采购,掩人耳目。而那几种用量极少却至关重要的辅料,其来源、提纯方法,由我指定在岭南秘密的独立小工坊制备,成品以代号运输,直接送入玻璃窑的核心配料间。配料间的匠人,只知按‘配方单’上的代号和重量混合,不知这些辅料究竟是什么,从何而来。”
“第三,南北分离,异地备份。”云湛的笔在纸上划了一条线,一端写“岭南”,一端写“京城”。“岭南是我们的大本营,技术研发、核心原料制备、大批量生产,皆在于此,必须固若金汤。但同时,我们也要在京城,建立一个小型的、应急的、同时也是‘展示’和‘前沿试验’的基地。”
他指了指后园被严密看守的那几间屋子:“这里,就是京城的‘技研坊’。规模不必大,但功能要全。我会在这里,带领绝对可靠的少数人,进行更前沿的试验,比如玻璃的平板化、光学性能探索、以及……一些与工部项目可能结合的新东西。这里的技术,要与岭南保持同步,但又略有侧重和备份。万一岭南有变,京城这里不至于完全断档。”
“第四,人心与制度,双重枷锁。”云湛放下笔,目光扫过两人,“赵大哥。”
“在!”赵德柱推门而入。
“你的护卫队,职责要扩大。不仅要防外贼,更要防内鬼。建立内部监察机制,对核心匠人及其家眷进行适度但持续的观察,注意异常动向。岭南与京城之间的人员、物料、书信往来,必须经由我们完全控制的隐秘通道,设立暗记和切口,定期更换。尤其是技术相关的只言片语,严禁通过公开渠道传递。”
赵德柱挺直腰板:“先生放心!护卫队里俺亲自挑了几个机灵又忠心的,已经开始做这事了。保证连只可疑的蚊子都飞不进来,也飞不出去!”
云湛点头,又对林薇薇道:“利益捆绑同样重要。核心匠人及其骨干,可以享受‘技术分红’,其表现与工艺改进、良品率挂钩。设立严格的奖惩制度,泄密者及其担保人,将面临极为严厉的惩罚,祸及家人。而守密有功、持续创新者,则重奖,甚至可以考虑未来给予其子女脱离匠籍、读书上进的机会。要让所有人明白,忠于我们的技术体系,是他们乃至家族最好的出路。”
林薇薇深吸一口气,感到了沉甸甸的责任:“这些章程,我会尽快细化,形成条文,在核心圈层内公布执行。”
云湛走到窗边,望着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看见无数隐藏在暗处的窥探目光。
“技术是我们唯一的矛与盾。”他缓缓道,“分解工序,如同将一份藏宝图撕成数份,由不同的人保管,且每人只知自己那一小片图案的意义。异地备份,如同复制了另一份残缺的藏宝图,存放在别处。而人心与制度的枷锁,则是保护这些持图人不背叛、不遗失的牢笼。”
“长孙家,乃至其他潜在的敌人,他们或许能窥见我们华丽的外袍,或许能打听到一些零星的工序,甚至重金挖走一两个匠人。但他们拿不到活性炭的终极秘法,不知道那几种关键辅料究竟是什么,更无法理解温度曲线背后精确的化学原理,得不到完整的、可复现的工艺链条。”
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冷静而自信的光芒。
“这就是壁垒。不是一堵简单的墙,而是一个复杂的、立体的、动态的防御系统。它建立在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体系之上,用这个时代的手段进行封装和保护。”
“想要突破这壁垒?”云湛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除非他们当中,也有人如我一般,‘醒来’。”
当然,这句话他只是在心中默念。
“去准备吧。”云湛最后吩咐道,“岭南的信,用最密的渠道发出去。京城的技研坊,三日内,我要看到它完全按照新的保密章程运转起来。”
林薇薇和赵德柱肃然领命,悄然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炉火噼啪作响。
云湛独自立于黑暗中,如同一个守护着巨大秘密的守夜人。
他知道,真正的战争,往往发生在最不为人知的角落。而技术壁垒的构筑,正是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最关键的堡垒建设工程。
他必须确保,这座堡垒,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