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记”的“闭门思过”期,并未带来想象中的清静。恰恰相反,随着风波渐息、而“玉露糖”与捐款义举带来的民间好感度上升,窥探的目光不减反增,只是变得更加隐秘、更加不择手段。
崇仁坊云府及商号周围,明显多了许多生面孔。有挑着担子叫卖却半天不挪窝的货郎,有在街角茶棚一坐就是大半天、目光却总往这边瞟的闲汉,还有伪装成乞丐、却手脚干净、眼神飘忽的乞儿。赵德柱安排的明暗哨早已将这些异常记录在案,并加强了戒备,但并未打草惊蛇。
真正的试探,来自内部。
这一日,负责“玉露糖”最后一道“分筛干燥”环节的京城小工坊(位于城郊,相对独立)内,一名姓孙的工匠,在交班时,被工头发现其神色有异,藏掖着什么。工头是赵德柱亲自安排的护卫队骨干,极为警觉,当即扣下孙工匠,从其怀中搜出几片用油纸仔细包裹的、沾着不同色泽糖粒的麻布片,以及一小撮明显不是本工序该有的、灰黑色的粉末。
孙工匠起初狡辩是“无意沾染”,但面对质问那灰黑色粉末的来源及麻布片上刻意刮取的糖样,很快便慌了神,在赵德柱亲自赶来、一番“严厉”但不留外伤的讯问下(云湛严令不得滥用私刑,但必要的威慑不可少),孙工匠涕泪横流地招供:三日前,他在回家的路上被两个陌生人堵住,对方亮出了长孙府某个外围管事的信物,许以二百两白银,要他每次上工偷偷带出一点不同环节的糖样,特别是“脱色”和“干燥”前后的样品,以及留意工坊内是否有“奇怪的黑色粉末”使用。那灰黑色粉末,是他冒险从负责“脱色”环节的老师傅工作台下扫到的一点残余,也不知是否有用。
“他们还说……还说只要东西有用,后续还有重赏,甚至能把俺家小子从匠籍里弄出来,送去读书……”孙工匠哭嚎着。
赵德柱面色铁青,立刻将人秘密押回云府地牢(一处改建的隐秘地下室),同时派人控制了孙工匠的家眷(并未为难,只是暂时隔离保护起来),并连夜对城郊小工坊所有人员进行了一次秘密而快速的排查,又发现了两个近期行为有疑点、但与孙工匠似乎并无直接关联的帮工。赵德柱当机立断,以“工序调整”为名,将这几人全部调离关键岗位,安排到无关紧要的搬运杂役位置,并派人密切监视。
“先生,是俺失职!”书房内,赵德柱单膝跪地,满脸羞愧与愤怒,“没想到他们手伸得这么长,这么快就买通了内线!幸亏发现得早,那孙工匠接触的只是‘玉露糖’的后期工序,核心的活性炭和关键辅料他根本摸不到边。但……这也给我们敲了警钟!”
云湛扶起赵德柱,面色沉静如水:“赵大哥不必自责。水至清则无鱼,人心难测。我们建立壁垒,防的就是这一天。孙工匠之事,恰恰证明了我们‘工序分解、专人专责’策略的有效性。他即便拿到糖样和那点残渣,对方也分析不出什么。不过,此事也说明,我们的内部监察和人员背景审查,还需进一步加强。”
他沉吟片刻,下令:“第一,孙工匠及其家眷,秘密送往岭南,交给林家,严密看管起来,暂时不能放,也不能杀,留作人证,或许将来有用。对外就说他染急病被送回原籍了。第二,加强所有核心匠人及家眷的‘福利’与‘关注’,明里提高待遇,暗里加强保护与观察。第三,对城郊工坊进行一轮‘清洗’,借口设备检修或工艺升级,暂停生产数日,期间对所有人员重新甄别,并借机调整部分流程细节,增加无用的混淆步骤。”
“是!”赵德柱领命。
然而,试探并未停止。数日后的一个雨夜,两条黑影借着风雨声掩护,悄然摸到了云府后园高墙之外。这两人身手矫健,显然不是寻常毛贼,用的飞爪绳索都是军中之物。他们避开了明处的岗哨,选择了一处树木掩映、看似松懈的墙段,悄无声息地翻越而入。
但他们刚一落地,脚下看似寻常的泥土却微微下陷,触发了一根极细的、连接着铃铛的丝线——这是赵德柱根据云湛提示设置的简易“绊发报警”装置之一。几乎同时,附近假山阴影中,两道更迅捷的黑影如猎豹般扑出!
是赵德柱亲自挑选、亲自训练的两名夜哨精锐。没有呼喊,只有拳脚破风与肉体碰撞的闷响,以及短促而压抑的痛哼。战斗结束得极快,闯入者虽悍勇,却显然没料到墙内布防如此严密且反应神速,更没料到对方身手如此了得,不过十数息,便被制服,卸了下巴,捆成了粽子。
赵德柱很快赶到,在灯火下检查俘虏。两人皆是精壮汉子,面生,衣着普通但料子结实,身上除了飞爪绳索、匕首、迷香等物,并无任何能表明身份的东西。但其中一人肩胛处有一处旧伤疤,形状特殊,像是箭伤;另一人虎口老茧厚重,显然是长期使用某种制式兵器所致。
“行伍出身,而且是精锐。”赵德柱低声道,脸色难看,“不是长孙家能轻易养得起的死士,就是……从某些见不得光的地方雇来的。”
云湛也被惊动,来到临时关押的地牢外,隔着栅栏看了看里面被堵住嘴、却依旧眼神凶狠的两人,对赵德柱道:“问不出什么的,这种人要么不知雇主真正身份,要么就是死士。处理干净,别留痕迹。另外,府内所有可能的潜入点,再检查一遍,类似的报警机关,可以多设一些。后园技研坊周围,增加暗哨密度,启用第二套警戒方案。”
“明白!”赵德柱眼中寒光一闪。处理这种来路不明的窥探者,他自有手段。
雨夜潜入事件,虽然被迅速扑灭,未造成任何损失,却让云府上下笼罩在一层更凝重的气氛中。敌人已经不满足于收买内线,开始尝试武力窥探甚至可能更激烈的行动了。
翌日,林薇薇从商号那边也带来了不好的消息:有生面孔试图以高价“定制”特殊玻璃器为由,接近负责接待的掌柜,旁敲侧击打听玻璃烧制的“火候秘诀”和“原料产地”,言语间试探意味明显。被掌柜以“工艺机密,无可奉告”挡回后,那人也不纠缠,留下订金(数额不小)订了一件无关紧要的摆件,便离开了。但随后,商号附近监视的人发现,此人与前几日出现过的某个“货郎”有过短暂接触。
“看来是多方刺探,齐头并进。”林薇薇忧心忡忡,“收买工匠、武力潜入、商业刺探……他们是铁了心要拿到我们的核心秘密。”
云湛站在书房窗前,望着雨后初晴却依旧阴沉的天空,沉默良久。
“压力越大,说明我们越有价值,也说明他们越焦急。”他缓缓开口,声音冷静,“技术壁垒正在经受考验,这是好事。能发现的漏洞,我们就补上;能抓到的老鼠,我们就除掉。但最重要的,还是要让我们的壁垒,高到让他们绝望。”
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决断的光芒:“薇薇,启动‘混淆计划’。”
“混淆计划?”林薇薇一怔。
“对。”云湛走到书案前,抽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单子,“放出一些半真半假、或完全错误的技术‘风声’。比如,可以通过某些看似可靠的渠道,‘无意’中透露,我们的糖之所以白,是因为用了‘西域来的神秘白土’(其实活性炭是木头烧的);玻璃之所以透亮,是因为在原料中加入了‘北海冰晶’或‘昆仑玉粉’(纯属胡扯)。这些消息要放得巧妙,真真假假,让对手去分辨、去验证,浪费他们的时间和资源。”
他继续道:“同时,在京郊再设立一个‘伪核心工坊’。选址要看似隐秘,实则容易监视。里面摆上一些像模像样的设备,安排几个可靠但不知内情的伙计,每天煞有介事地运进运出一些无关紧要的原料,偶尔‘不小心’泄露一点无关痛痒的‘工序’。让那些窥探者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林薇薇眼睛一亮:“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让他们在迷雾里打转!”
“不错。”云湛点头,“真正的核心,必须藏在最深处,用层层迷雾和保护包裹起来。岭南的基地要更加隐秘,京城的技研坊也要提升保密等级。从今天起,技研坊的所有试验记录,启用新的密语和代号系统,由我亲自掌握密钥。所有进出人员,包括你和赵大哥,都必须接受更严格的检查。”
他走到墙边,手指拂过那幅关系脉络图,最终停在“长孙家”和东宫方向。
“窥探者只会越来越多,手段也会越来越狠辣。”云湛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但这也意味着,他们快要无计可施了。当他们发现常规手段无法突破我们的壁垒时,或许就会……狗急跳墙。”
“赵大哥。”他提高声音。
“在!”赵德柱应声而入。
“从护卫队里挑选最忠诚、最精悍的二十人,组成‘内卫’。装备最好的武器,进行针对性训练。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岭南核心工坊、京城技研坊、以及核心人员(包括你、薇薇、我)的绝对安全。必要时,”云湛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有临机处置之权。”
赵德柱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分量,肃然抱拳:“先生放心!俺这条命和兄弟们的命,都拴在这事上!绝不让一只恶狗,碰到咱们的根基!”
窥探与反窥探,窃密与反窃密,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骤然升级。
云湛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但他构筑的技术壁垒,以及围绕这壁垒建立起来的防御体系,已然张开了森然的利齿,等待着下一个不知死活的闯入者。
而在那壁垒的最深处,名为“知识”的火焰,正安静而稳定地燃烧着,照亮前路,也灼烧着一切敢于靠近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