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火窑需要时间,第一项技艺的评判被安排在双方三项展示全部完成后进行。短暂的间歇后,老郡王宣布比试继续,第二项技艺,轮到云湛先展示。
经历了第一项那“摊大饼”般的平淡展示,台下观众对云湛的期待值已经降到了谷底。不少人交头接耳,觉得胜负已无悬念,剩下的只是看云湛如何“挣扎”罢了。
云湛却似乎并未受到任何影响。他再次走向工棚,这一次,他没有再去动那些粉末原料,而是从另一个木箱中,取出了几根长约五尺、中空、一端带着吹嘴的特制铁管——这是玻璃吹制专用的吹管。同时取出的,还有几个盛放着不同颜色玻璃液的小型坩埚,这些玻璃液是他事先在岭南工坊精心熔炼好、密封携带而来,颜色纯净鲜艳,有宝石蓝、翡翠绿、琥珀黄、玫瑰红以及最核心的无色透明玻璃液。
看到吹管,台下懂行的匠人微微点头,总算有点“正形”了。吹制是琉璃行当的基本功,鲁寿山更是此道高手。众人心想,云湛大概是要吹制些瓶瓶罐罐,试图在造型上扳回一城。
然而,云湛接下来的举动,再次出乎所有人意料。
他没有急于去沾取玻璃液,而是先将那几根吹管仔细地在预热窑中烤热,然后取出一根,沾取了一小团炽热、粘稠如麦芽糖般的无色透明玻璃液。他将玻璃液在铁板上快速滚动,使其形成均匀的料泡,然后举到嘴边,开始吹气。
他的吹气并非简单的大力猛吹,而是极其富有技巧性,时轻时重,时缓时急,配合着双手不停地旋转、摆动吹管。那团原本只是浑圆料泡的玻璃液,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在吹管前端缓缓膨胀、拉长、变形。
更令人惊讶的是,云湛在吹制的同时,将吹管伸入旁边盛放着宝石蓝色玻璃液的小坩埚,极其精准地“点”上了一小团蓝色料。他没有让蓝色料完全覆盖,而是巧妙地控制角度和旋转,使蓝色料如同一条灵动的丝带,缠绕在透明玻璃主体之上。接着,他又沾取了一点翡翠绿色料,点缀在蓝色丝带边缘,形成渐变。
他的动作流畅而精准,仿佛不是在吹制滚烫的玻璃,而是在编织一件轻盈的艺术品。透明的玻璃主体在他的吹制下,逐渐呈现出清晰而优美的曲线——那是一只高脚杯的雏形!杯身修长,杯腹圆润,杯脚纤细,整体比例匀称得如同用尺规量过。
但这只是开始。云湛放下第一根吹管,将其架在特制的架子上,让已成雏形的高脚杯缓慢旋转冷却(防止变形)。他迅速取过第二根吹管,如法炮制,开始吹制第二只杯子。这一次,主体是琥珀黄色,点缀以玫瑰红色的斑点,宛如秋日落霞。
第三只,则是以玫瑰红为主体,缠绕无色透明线条,典雅华丽。
三只杯子雏形完成后,云湛进入了更为精细的环节——热塑雕琢与连接。他用特制的小钳子、剪刀、拍板,趁着玻璃尚未完全冷却变硬,对杯口进行修整,使其圆润如珠;在杯身和杯脚上捏出细微的螺旋纹或波浪纹作为装饰;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他将三只独立的高脚杯雏形,通过局部加热软化,巧妙地与一个同样用吹制法制作出的、带有三个分枝的透明玻璃底座连接在一起!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停顿或犹豫。高温、脆弱的玻璃在他手中仿佛成了最温顺的粘土,任由他塑造成心中所想。当最后一只杯子与底座完美融合,云湛迅速将这套由三只颜色各异、却又和谐统一的高脚杯组成的“三色琉璃盏”送入退火窑时,时间才过去不到半个时辰。
台下,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神乎其技的吹制手法、精准的色彩控制、以及那最终呈现出的、薄如蝉翼、晶莹剔透、造型优雅灵动如艺术品的“三色琉璃盏”彻底震撼了。
如果说鲁寿山的七彩琉璃马,展现的是传统琉璃的瑰丽繁复与塑形赋彩的巅峰技艺,是一种浓墨重彩的、充满力量感与象征意味的“雕塑艺术”。
那么,云湛这套“三色琉璃盏”,展现的则是玻璃(琉璃)的另一种极致可能——纯净轻盈、吹塑随心、功能与美观的完美结合。那薄得几乎透明的杯壁,在光线下折射出迷离而清澈的光晕;那流畅如呼吸般的曲线,仿佛蕴含着生命的韵律;那恰到好处的色彩点缀,如同画龙点睛,增色而不夺主。整套器物,剔透空灵,美得不沾丝毫烟火气,却又实实在在是可以用来盛装美酒的实用器皿。
“这……这杯子,怎么能吹得这么薄?不怕碎吗?”有匠人喃喃自语,满脸难以置信。
“那颜色是怎么弄上去的?一点不混,还那么透亮!”
“他都没用模具!全凭一双手和一根管子!”
“鬼斧神工……这才是真正的鬼斧神工啊!”
惊呼声、赞叹声迟来了片刻,然后如同火山爆发般轰然响起,比之前鲁寿山展示时更加热烈、更加发自内心!因为云湛展示的,是一种他们从未想象过的、关于琉璃(玻璃)的另一种可能,一种颠覆认知的技艺境界!
五位评判也坐不住了,纷纷起身,凑近工棚,想要看得更仔细些。那位工部员外郎眼中精光闪烁,他是懂行的,深知要达到这种薄度、这种透度、这种随心所欲的吹塑和控制力,需要何等高超的技艺和对材料性质何等深刻的理解!前翰林学士抚掌赞叹:“剔透玲珑,巧夺天工!更难得兼具实用之美,可谓‘道器合一’!”老郡王更是看得目不转睛,连声道:“妙!妙不可言!老夫从未见过如此清澈灵动之琉璃器!”
鲁寿山脸上的自信与睥睨之色,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凝重,甚至有一丝隐藏不住的震惊与……挫败。他是内行中的内行,比任何人都清楚云湛刚才那一手吹制技艺意味着什么。那不仅仅是“会吹”,而是达到了“化境”!对火候、粘度、吹气力度、旋转手感的掌控,已臻化境!尤其是那薄如蝉翼的杯壁和精准的色彩融合,是他钻研一生也未曾达到的高度。更让他心惊的是,云湛使用的玻璃液,其纯净度远超他见过的任何琉璃料!
“此子……此子技艺,竟恐怖如斯……”鲁寿山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原先那点“奇技淫巧”的轻视,此刻已被击得粉碎。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或许是一个真正开宗立派、走在了另一条更高道路上的匠道天才!
压力,此刻完全转移到了鲁寿山这边。云湛这第二项展示,不仅追平了局面,甚至隐隐有反超之势!他若不能拿出更震撼、更具说服力的技艺,这场比试,他将彻底落入下风。
鲁寿山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波澜,走向自己的工棚。他的第二项技艺,原本准备的是他最拿手的“仿古玉琉璃”和“内画技艺”结合,制作一枚琉璃鼻烟壶。这也是他的绝活之一,极考验对琉璃料性的掌握和微雕功底。
然而,在云湛那套“三色琉璃盏”带来的震撼余波中,鲁寿山的展示虽然依旧精彩,技艺纯熟令人赞叹,但总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那鼻烟壶固然精美,仿玉质感惟妙惟肖,内画的山水小品也颇具雅趣,但比起“七彩琉璃马”的炫目和“三色琉璃盏”的惊艳,似乎显得有些“平”了。尤其是当人们刚刚见识过玻璃那种无与伦比的“透”与“净”之后,再看传统琉璃难免带上的那一点点“浊”与“色块感”,感觉便微妙起来。
台下观众的掌声依旧热烈,但不如之前为云湛时那般发自肺腑的惊呼与沸腾。评判们也是点头赞许,但眼神中的惊艳之色,明显淡了许多。
鲁寿山自己也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变化,心中苦涩,却只能暗自咬牙。
第三项,也是最后一项技艺展示。这一次,鲁寿山拿出了压箱底的本事——大型琉璃器“蟠龙灯”的现场热接与组装。这是一项需要多人配合、对整体布局和热接技术要求极高的技艺。鲁寿山指挥着数名得力弟子,将预先烧制好的数十个不同形状、颜色的琉璃部件(龙身、龙爪、龙鳞、灯座、灯罩等),在现场通过局部加热,逐一精准对接、融合,最终组装成一盏高近四尺、蟠龙绕柱、内可点灯、通体流光溢彩的巨型琉璃宫灯!
当最后一片龙鳞被成功接上,整盏“蟠龙灯”在弟子们的扶持下稳稳立起,内部烛光点燃,顿时光华四射,龙影摇曳,璀璨夺目,气势恢宏!这无疑是一件凝聚了极高工艺水准和团队协作能力的杰作,再次展现了传统琉璃在大件、复杂组合器物上的强大实力。
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喝彩。鲁寿山微微松了口气,这是他目前能拿出的、最具视觉冲击力和技术难度的作品了。
现在,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了云湛身上。他最后一项,会拿出什么?还能超越那套“三色琉璃盏”带来的震撼吗?
云湛在众人的注视下,再次走向退火窑。助手打开窑门,一股热浪涌出。云湛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从窑中取出的,并非众人猜测的什么复杂造型,赫然就是第一项展示时,那块被许多人讥讽为“大饼”的、三尺见方的玻璃板!
经过退火窑的缓慢降温,这块玻璃板已经冷却定型,通体呈现出一种极为纯净的、略带浅青色的透明。云湛将它竖立起来,靠在特制的支架上。
阳光透过这块巨大的、平整如镜的玻璃板,几乎没有丝毫阻碍和变形,将后方工棚的景象清晰地投射过来,甚至能看清木板上细微的纹理!其透明度之高,平整度之好,远超这个时代任何天然水晶或打磨过的琉璃片!
但云湛要展示的,并非仅仅是这块玻璃板的“透”与“平”。
他示意助手,将这块玻璃板小心地抬到工棚一侧,那里早已准备了一个特殊的木质框架。云湛亲自动手,将玻璃板嵌入框架中固定。然后,他取出一小罐银灰色的、粘稠如膏的金属浆料(实为锡汞齐的改进版,毒性更低),用特制的刮刀,极其均匀地涂抹在玻璃板的背面。涂抹完毕后,他又覆盖上一层保护漆,再贴上背板。
等待片刻后,云湛示意助手,将这块背面涂了涂层的玻璃板翻转过来,正面朝向观众,竖立放置。
下一刻,奇迹发生了。
当这块玻璃板的正面,清晰地、毫发毕现地、将前方黑压压的观众人群、远处楼阁街景、乃至天空流云,完完整整、丝毫不差地映照出来时——
整个万宝楼前广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块“玻璃板”中,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清晰得可怕的影像。
那不是铜镜的昏黄模糊,不是水银镜的小而扭曲。
那是一面巨大、平整、清晰得如同将现实世界割下一块镶入其中的——玻璃镜!
一面三尺见方、足以将整个人全身纳入其中的穿衣镜!
“镜……镜子……这么大的镜子……”有人颤抖着声音呢喃。
“天啊……我……我能看清我自己脸上的麻子……”
“这……这是怎么做到的?琉璃……不,玻璃能做镜子?还这么大?这么平?这么清楚?!”
“神迹……这是神迹啊!”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山崩海啸般的惊呼、尖叫、狂喊!人群彻底疯狂了!许多人不顾一切地往前挤,想要更近地看清那面不可思议的巨镜,想要确认镜中那个清晰得陌生的自己是不是真的。维持秩序的兵丁差点被冲散。
五位评判也早已失态地站了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面巨镜,看着镜中同样一脸震撼的自己。老郡王指着镜子,手指颤抖,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前翰林学士喃喃道:“以琉璃为鉴,明察秋毫……此非人间之物……”工部员外郎眼中光芒爆闪,他看到的不仅是镜子,更是这背后所代表的、足以改变许多行业的、划时代的材料加工技术!
鲁寿山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望着那面光华夺目、映照大千的玻璃巨镜,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技艺、所有关于传统琉璃“正道”的信念,在这面象征着“澄澈”、“精确”、“规模化可能”的巨镜面前,被击得粉碎。
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心服口服。
不是输在技艺的熟练度上,而是输在了对材料本质的理解、对技术路径的选择、对“器用”之道的眼界上。云湛走的,是一条他从未想象过、也无力追赶的道路。
云湛平静地站在那面巨大的玻璃镜旁,镜中映出他沉静的面容。他没有看鲁寿山,也没有看沸腾的人群,只是望着镜中那个来自异世的灵魂,仿佛在确认,自己究竟在这条改变时代的道路上,走出了多远。
三项技艺展示完毕。
七彩琉璃马,巧夺天工,代表了传统技艺的巅峰。
三色琉璃盏,剔透空灵,展现了吹制技艺与材料纯净的极致。
玻璃巨镜,映照大千,宣告了一种新材料、新工艺、新可能的时代降临。
高下,已然无需评判多言。
这场轰动京城的琉璃(玻璃)技艺对决,在无数人的震撼与沸腾中,落下了帷幕。
而云湛之名,连同他那神乎其技的玻璃技艺,将伴随着“万宝楼前巨镜现”的传奇,以更猛烈的方式,传遍京华,深入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