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宝楼前的沸腾久久未能平息。那面三尺见方的玻璃巨镜,如同拥有魔力,牢牢吸住了所有人的目光与心神。人群拥挤着,惊叹着,对着镜中清晰无比的自己或他人指指点点,场面一度近乎失控。直到赵德柱带着护卫队与维持秩序的兵丁合力,才勉强将过于激动的人群隔开一段距离。
五位评判也已从最初的震撼中稍稍回神,但眼中的惊色犹存。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低声商议,不时看向场中那三件展品——七彩琉璃马、三色琉璃盏、玻璃巨镜,又看向两位当事人。
鲁寿山依旧僵立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他脸上血色尽失,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一双因常年与火为伴而略显浑浊的眼睛,此刻死死盯着那面玻璃巨镜,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茫然,有挫败,更有一丝仿佛信仰崩塌般的空洞。
他毕生浸淫琉璃之道,视色彩、造型、火候、匠心为至高准则。他所追求的,是在琉璃的“浊”与“色”中,创造出瑰丽与神韵。他一直认为,云湛的玻璃不过是走了“取巧”的路子,一味追求“透”与“平”,失了琉璃的灵魂。
然而,今日这三项比试,如同三记重锤,狠狠砸碎了他固有的认知。
第一项,云湛“摊”出的那块玻璃板,看似平平无奇,却展现了对材料熔炼、温度控制、均匀摊平技术的登峰造极。那是一种建立在精确计算与材料科学基础上的、近乎冷酷的“控制力”。
第二项,那套“三色琉璃盏”,则将他引以为傲的吹制技艺,提升到了一个他难以企及的境界——薄如蝉翼、透似清水、色彩融合随心、造型优雅精准。那不仅仅是手上的功夫,更是对玻璃液在每一个温度区间物理性质的绝对掌控,是一种将“技”融入“艺”、将“材料”化为“心象”的更高层次的匠道。
而第三项,那面玻璃巨镜……已经超越了鲁寿山所能理解的“技艺”范畴。那是对“透”与“平”的终极追求,并将其转化为一种足以改变人们认知世界方式的“器用”。清晰、真实、巨幅的影像,带来的不仅仅是视觉冲击,更是一种认知上的颠覆。
他引以为傲的七彩琉璃马,巧则巧矣,却依旧是“器物”,是“陈设”。而云湛的玻璃巨镜,却仿佛是打开了一扇通往“真实”的窗口。高下之分,已不在于技艺的繁简,而在于所抵达的“境界”与可能带来的“影响”。
鲁寿山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仿佛毕生攀登的高峰,在别人眼中只是山脚;一生追求的极致,在另一条道路上不过是起点。这种认知的颠覆,比技艺上的落败,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意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绝望与渴望的悸动。
终于,评判席有了结果。老郡王站起身,虽然心中早有定论,但程序还是要走。他环视全场,待喧哗声稍歇,朗声道:“经老夫与四位评判合议,今日鲁大师与云监丞三项技艺展示,皆堪称绝艺,令人大开眼界。鲁大师之七彩琉璃马,巧夺天工,乃传统琉璃技艺之瑰宝;云监丞之三色琉璃盏,剔透空灵,吹塑之技已臻化境;而云监丞所制玻璃巨镜,更是前所未见之奇物,其澄澈平整、映照无差,已非寻常‘技艺’二字可概,近乎于‘道’。”
他顿了顿,看向鲁寿山,语气转为温和:“鲁大师技艺精湛,德高望重,为我京城琉璃行当之泰山北斗,此番切磋,尽显大家风范。”
又看向云湛,眼中赞赏更浓:“云监丞技艺超群,别开生面,于琉璃一道另辟蹊径,成就斐然。尤其是这玻璃巨镜,堪称鬼斧神工,利国利民,功莫大焉。”
最后,他提高了声音:“故此,经我等一致裁定,今日技艺切磋,云监丞……更胜一筹!”
“好!”
“实至名归!”
“云监丞厉害!”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喝彩。这个结果,已在所有人预料之中,甚至觉得理所应当。
鲁寿山身躯微微一晃,闭上了眼睛。这个结果,他早已料到,甚至……内心深处已然接受。但当众宣布的这一刻,依然像一把钝刀,割过他骄傲了一辈子的心。
掌声稍歇,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鲁寿山身上。这位纵横琉璃行当数十载、德高望重的老宗师,会如何反应?是拂袖而去?是强颜欢笑?还是……
就在众人猜测之际,鲁寿山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充满自信与睥睨的眼睛,此刻却变得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种勘破般的释然。他没有去看评判,也没有去看沸腾的观众,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对面工棚前、神色依旧平静的云湛。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这位年逾六旬、须发皆白的老宗师,撩起衣袍下摆,向前几步,竟朝着云湛,缓缓地、郑重地,弯下了腰,深深一揖!
“鲁大师!”台下惊呼一片。鲁寿山的徒子徒孙们更是脸色大变,想要上前搀扶,却被鲁寿山抬手制止。
云湛也是微微一愣,随即侧身避开,拱手还礼:“鲁大师这是何故?折煞晚辈了。”
鲁寿山直起身,苍老的脸上泛起一丝复杂的笑容,那笑容中有苦涩,有释怀,更有一种找到前路的豁达。他声音不大,却因全场寂静而清晰可闻:“云监丞,老夫……错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积郁尽数吐出:“老夫坐井观天,固步自封,以为琉璃之道,止于色彩形制,藐视云监丞之新法为奇技淫巧。今日亲眼得见,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云监丞之技艺,已非‘匠’之范畴,近乎于‘道’。老夫钻研一生,所求不过‘形神兼备’,而云监丞已能‘以器载道’,更兼胸怀‘利用厚生’之志,老夫……心悦诚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自己那些面带不甘、担忧、困惑的徒子徒孙,又看向四周无数匠人与百姓,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决绝与郑重:“琉璃之道,乃至百工之技,当如活水,不断纳新,方能长流不腐!云监丞另辟蹊径,开玻璃之新章,利国利民,功在千秋!老夫鲁寿山,今日当着京城父老与行会同道之面宣布:愿率‘宝光阁’门下,投入云监丞麾下,学习玻璃新技,钻研澄澈之道,为这匠作百工,添一脉活水!望云监丞……不吝赐教!”
说罢,他竟再次躬身,这一次,姿态更低,近乎弟子之礼!
“师父!”
“鲁翁!”
“使不得啊!”
宝光阁的弟子们惊呼失声,不少人已是泪流满面。他们理解师父的骄傲,更明白师父此举意味着什么——这是将毕生声誉、乃至整个“宝光阁”的传承,都交托了出去,只为了追求那更高、更远的技艺之道!
全场再次陷入死寂,随即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都要复杂的哗然!
一位德高望重、堪称行业祖师爷的老宗师,在公开比试落败后,非但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当众认错,并率整个门派投入对方门下学习!这是何等的气度!何等的胸怀!又是何等的……对技艺之道的纯粹追求!
许多人看向鲁寿山的目光,从最初的同情、惋惜,变成了深深的敬佩与震撼。而看向云湛的目光,则充满了无以复加的惊叹与仰望。能让鲁寿山这样的人物彻底折服,心甘情愿拜服求学,云湛的技艺与境界,究竟到了何等可怕的地步?
云湛看着深深揖拜的鲁寿山,心中也是波澜起伏。他预料到会赢,却未料到鲁寿山会有如此决绝而崇高的反应。这位老人对技艺的纯粹追求与开阔胸襟,让他肃然起敬。
他快步上前,双手扶起鲁寿山,诚恳道:“鲁大师言重了!晚辈不过偶有所得,岂敢当大师如此厚爱?琉璃、玻璃,本是同源,各有千秋。大师之传统技艺,乃文化瑰宝,不可偏废。若大师不弃,你我正可相互切磋,取长补短。云某愿与大师及宝光阁诸位同道,共研技艺,互通有无,为我靖朝匠作添砖加瓦,如何?”
他没有以“师长”自居,而是以“同道”、“共研”相称,既给了鲁寿山极大的尊重与面子,也表明了自己兼容并蓄、尊重传统的态度。
鲁寿山闻言,浑浊的眼眸中泛起泪光,紧紧握住云湛的手,重重点头:“好!好!共研技艺,互通有无!云监丞胸怀气度,老夫……拜服!”
两位顶尖匠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这一刻,传统与创新,旧派与新锐,在技艺之道的至高追求下,达成了和解与共鸣。
台下,掌声雷动,经久不息。这一次的掌声,充满了敬意、感动与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万宝楼前的这场技艺对决,最终以这样一种出人意料却又震撼人心的方式落幕。
云湛不仅赢得了比试,更赢得了整个京城工匠阶层发自内心的敬佩与认可。鲁寿山的当众拜服,如同最权威的认证,将云湛的技艺声望,推向了工匠领域的顶峰。从此,“云湛”这个名字,在匠人心中,不再仅仅是一个“有点奇技的官商”,而是真正开宗立派、技艺通神的“大宗师”!
消息如同飓风,席卷京城,并迅速向四面八方扩散。
云府门前,悄然多了一些徘徊的身影,那是来自不同行当、心思各异的匠人,他们或敬畏、或好奇、或渴望,想要一睹这位“折服鲁翁”的奇人风采,更想看看,能否有机会,接触那神乎其技的玻璃之道,乃至其他可能的“新技”。
而云湛,在收获巨大声望的同时,也清楚地意识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鲁寿山及其宝光阁的投效,既是机遇,也是挑战。如何整合传统与创新,如何平衡技术扩散与核心保密,如何在工匠群体中树立权威并引领方向……都是他接下来必须面对的问题。
但无论如何,经此一役,他在京城,乃至在整个靖朝的工匠体系中,已然牢牢站稳了脚跟,拥有了无可置疑的号召力与影响力。
这为他后续更宏大的计划——无论是技术推广、工部改革,还是更深远的工业萌芽——奠定了最坚实、最宝贵的基础:人心与技术权威。
云湛望着府门外那些隐约的身影,又想起鲁寿山那双充满渴求与释然的眼眸,心中豪情与责任感交织。
路,还很长。但至少,他已经点亮了第一盏足够耀眼的灯,吸引了无数双渴望光明的眼睛。
接下来,该是考虑如何让这光亮,照亮更多角落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