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盛夏,烈日如火,咸腥的海风也吹不散那股闷热。林家盐田的规模,如同滚雪球般日益膨胀,新开辟的池组一片连着一片,在阳光下反射着粼粼波光,远望如同镶嵌在海边的巨大镜阵。贡盐供应商的金字招牌,御赐“义士”的荣耀光环,为林家吸引了大量资金与人力,也让“白玉盐”的名声愈发响亮。市面上,优质价平的“白玉盐”迅速蚕食着传统煎煮盐的市场份额,林家商队的旗帜出现在越来越多的码头。
明面上,曾经不可一世的长孙家似乎沉寂了下去。在御笔亲点的煌煌天威之下,他们收敛了所有官面上的动作,甚至几次公开场合,长孙弘见到林承宗,还能勉强挤出几分笑容,说几句“后生可畏”、“恭喜林兄”之类的场面话。仿佛真的已经认输,甘心退居二线。
然而,真正的毒蛇,总是潜伏在暗处,等待着一击致命的时机。
广州城,长孙府邸,最深处的密室。
这里隔绝了夏日的喧嚣与热浪,冰鉴散发出丝丝凉气,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阴冷与戾气。长孙弘独自坐在昏暗的灯下,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脸上再无半分在人前的隐忍与颓唐,只有鹰隼般的锐利和深不见底的怨毒。
“父亲。”长孙明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禀报,“‘海鹞子’那边,回信了。”
长孙弘手指一顿,抬起眼:“怎么说?”
“他们答应出手。”长孙明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狠厉,“但要价很高,黄金五千两,事成之后,林家沿海三条商路未来三年的‘平安钱’也要分他们三成。而且……要等一场合适的风暴天。”
“风暴天?”长孙弘眼中寒光一闪。
“是,‘海鹞子’说,风高浪急,才好做事,也才好推给天灾意外。”长孙明解释道,“他们计划,趁大风雨夜突袭林家湾盐田,不是劫掠,是彻底摧毁!掘开所有主要池埂,堵塞引水渠,砸烂闸门,让整个盐田彻底瘫痪,数月难以恢复!届时,林家无法按时缴纳贡盐,便是欺君之罪!”
好毒的计策!不直接攻击林家人,而是摧毁他们立足的根本——盐田。贡盐违约,足以让刚刚飞升的林家摔得粉身碎骨。而推给“风暴意外”,则最大程度撇清了关系。
长孙弘沉默片刻,嘴角缓缓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五千两黄金,三成平安钱……‘海鹞子’的胃口,越来越大了。不过,”他话锋一转,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若能扳倒林家,夺回贡盐资格,这些代价,值得。答应他们!具体时间,让他们自己把握,但务必干净利落,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是!”长孙明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那云湛小儿……”
“盐田若毁,他便是无根之木。”长孙弘冷冷道,“届时,是捏圆搓扁,还是让他‘意外’消失,不过一念之间。记住,首要目标是盐田!我要让林家,让那云湛,亲眼看着他们所有的希望,在风雨海浪中化为乌有!”
“明白!”
就在长孙父子密谋之时,千里之外的外海,一座隐秘的岛屿港湾中,几艘形制奇特、帆桨兼备的快船正静静地停泊着。这就是纵横东南沿海多年,令商旅闻风丧胆的海盗团伙——“飞鱼帮”,其头领,绰号正是“海鹞子”。
“海鹞子”年约四旬,精悍瘦削,皮肤被海风和烈日染成古铜色,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斜划至脸颊,为他平添了几分凶戾。他此刻正听着一个扮作渔民的探子回报。
“……那林家盐田,规模确实惊人,沿着海湾蔓延开去,怕是有上千亩了。池子规整得很,不用柴火,真就晒出雪白的盐来。防守嘛……主要是些护院和招募的壮丁,人数不少,但分布在那么大地方,也就看着严密。真正的战兵,没见多少。林家重心好像都在产盐和运盐上。”
“海鹞子”眯着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腰间的分水刺:“上千亩盐田……啧啧,这要是毁了,林家怕是要吐血三升。长孙家那老狐狸,这回倒是舍得下本钱。”他啐了一口唾沫,“风暴天动手……倒是稳妥。传令下去,让弟兄们这几天都精神着点,船检修好,家伙备齐。等老子看准了天色,就带你们去发这笔横财!记住,咱们是求财,也是替人消灾,动手要狠,毁得要彻底!那些池埂、水闸,全给老子砸烂了!”
“是!大当家!”手下轰然应诺,眼中闪烁着贪婪与暴戾的光芒。
危机,如同海上悄然积聚的乌云,在阳光灿烂的表象之下,缓缓酝酿,向着正蓬勃发展的林家盐田,投下越来越浓重的阴影。
林家湾盐田,云湛站在新筑成的高高了望台上,俯瞰着这片日益壮大的“白色疆土”。工人们如同忙碌的工蚁,在池埂沟渠间穿梭。新收的盐晶堆积在仓库区,如同小小的雪山,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赵德柱跟在身后,汇报着近日的产出和扩建进度,一切井井有条。老葛和石头则负责着更具体的班组管理,也逐渐有了些模样。
但云湛心中,却隐隐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这不安并非来自盐田本身的技术或管理问题,而是一种对环境的直觉。
太顺利了。
长孙家的沉寂,更像是一种反常的平静。以长孙弘的性格和长孙家盘踞多年的势力,绝不可能甘心将贡盐资格和巨大市场拱手相让。他们就像受伤的毒蛇,暂时缩回巢穴,必定在舔舐伤口,等待着反扑的机会。
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来,远处海天一色,碧蓝如洗。但云湛却仿佛能嗅到那平静海面下,潜藏的暗流与腥味。
“德柱,”云湛忽然开口,“盐田的护卫,近日可还稳妥?尤其是夜间,还有靠近深水区的几个薄弱点。”
赵德柱一愣,连忙答道:“回先生,护院人数按您的吩咐增加了两成,夜间巡逻也加了班次。靠近深水区的几段池埂,前些日子也特意加高加固了。只是……”他犹豫了一下,“盐田范围越来越大,人手撒开来,终究有些捉襟见肘。而且,咱们的护卫,对付些毛贼宵小还行,若是真遇上……”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林家的护卫队,毕竟不是正规军队,缺乏实战经验,更缺乏应对有组织袭击的能力。
云湛点了点头,目光投向遥远的海平面。他来自信息爆炸的时代,深知商业竞争发展到一定程度,必然伴随着更加赤裸和残酷的手段。摧毁生产资料,是打击对手最有效的方式之一。
“从明日起,”云湛沉吟道,“挑选一批机警可靠的工人,由你亲自带着,开始进行简单的警戒和应急训练。不指望他们能正面御敌,但要学会发现异常,传递警报,以及……在必要时,懂得如何保护盐田的关键设施,比如闸门、主渠。”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去寻一些锣鼓、火把,在几个制高点和关键位置布置好。再准备一些火油,但务必谨慎保管,非到万不得已,不得使用。”
赵德柱心中凛然,知道云先生这是真的在预防某种不测。他立刻应道:“是!小人这就去办!”
看着赵德柱匆匆离去的背影,云湛眉头微蹙。
他无法预知危险具体来自何方,何时降临。也许是长孙家雇佣的亡命之徒,也许是觊觎盐田财富的匪类,甚至是……来自海上。
他能做的,只有未雨绸缪,尽量增强这片心血之地的抵抗力。
但愿,只是自己多虑了。
他转身走下了望台,咸涩的海风拂面,却吹不散心头那缕日益加深的隐忧。
暗流已然涌动,风暴或许就在不远处。而他必须在这风暴到来之前,让自己和这片盐田,变得更加强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