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天,说变就变。傍晚时分还是瑰丽的晚霞,入夜后,厚重的云层便不知从何处翻涌而来,迅速吞噬了星月。风势渐起,带着湿重的咸腥气,不再是白日的温热,而是透着刺骨的凉意,卷动着盐田边的草木,发出呜呜的怪响。
这正是“海鹞子”等待的风暴前夜。
了望台上,值守的护院裹紧了衣衫,努力睁大眼睛,望向黑沉沉的海面。远处,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比平日更加沉闷而急促。云湛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点,他没有回城,而是留在了盐田旁的临时居所。赵德柱、老葛、石头,以及挑选出来进行过简单训练的数十名青壮工人,也都和衣而卧,枕戈待旦。
“咚——咚咚!”
急促而沉闷的锣声,骤然划破了夜的寂静!来自最外围了望台的警报!
几乎在锣声响起的同一刻,刺耳的唿哨声和喊杀声从临海的几个方向同时爆发!黑黢黢的海面上,数艘没有悬挂任何旗帜的快船如同鬼魅般靠上了浅滩,船上跳下无数影影绰绰的人影,手持钢刀、鱼叉、斧头,在少数举着火把的头目带领下,无声而迅猛地扑向盐田!
他们的目标明确——不是仓库,不是居所,而是那些纵横交错、维系着盐田生命的池埂、闸门和主引水渠!
“敌袭!海盗!”
“抄家伙!守住池埂!”
赵德柱第一个从棚屋里冲出来,手中提着一柄厚背砍刀,眼睛在黑暗中瞪得血红。他嘶声大吼,组织着被惊醒、还有些慌乱的护院和工人们。
云湛也冲了出来,手中紧握着一根临时找来的、一头削尖的硬木长棍。冰冷的夜风和空气中弥漫的杀意,让他浑身汗毛倒竖,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这是他两世为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赤裸裸的、意图毁灭一切的暴力!
火光乍现,几个海盗点燃了携带的火把,扔向了附近的棚屋和堆放的木料,试图制造混乱和照亮目标。跳跃的火光映照出他们狰狞的面孔和手中闪烁着寒光的利刃。
“杀!毁了这些池子!”
“挡路者死!”
海盗们如潮水般涌上池埂,挥舞着刀斧,疯狂地劈砍、挖掘着夯实的土埂,还有人冲向那些木制的闸门,想要将其砸毁或点燃。
“拦住他们!”赵德柱目眦欲裂,带着一队护院迎头撞了上去。
“锵!噗嗤!”
金属碰撞声、利刃入肉声、濒死的惨叫、愤怒的吼叫瞬间交织在一起,打破了夜的死寂,也击碎了云湛脑海中最后一丝属于和平年代的幻象。
鲜血在火光下迸溅,温热而腥甜的气息混入海风的咸涩。一个护院被海盗的鱼叉捅穿了胸膛,惨叫着倒下;另一个海盗则被赵德柱一刀砍在肩膀上,半边身子都被染红,却凶性大发地反扑。
混乱,血腥,残酷。
云湛的胃部一阵剧烈抽搐,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头。但他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冷静。他看到一伙海盗正冲向一处关键的分水闸,那里若是被毁,大片蒸发池的卤水将失去控制。
“跟我来!”云湛对着身边几个手持木棍、草叉,瑟瑟发抖却强撑着没有逃跑的工人低吼一声,率先冲了过去。
一个海盗刚举起斧头要砍向闸门的木质结构,云湛手中的尖头木棍已经带着他全身的力气,狠狠戳向那海盗的肋下!没有章法,只有最本能的攻击。
“呃啊!”那海盗吃痛,动作一滞,斧头砍歪,只在闸门上留下一道深痕。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盯向云湛,手中滴血的钢刀顺势劈来!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云湛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本能地向后急退,同时将木棍横在身前格挡。
“咔嚓!”木棍被钢刀劈断!刀锋擦着云湛的胸前划过,将他的衣襟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冰冷的刀气激得皮肤生疼!
千钧一发之际,旁边一个工人红着眼,将手中的草叉狠狠捅进了那海盗的后腰!海盗惨嚎一声,攻势瓦解。云湛趁机捡起地上半截断棍,用尖锐的断口狠狠砸在对方头上!
温热的液体溅到脸上,带着铁锈味。那海盗软软倒下。
云湛喘着粗气,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握着断棍的手抖得厉害。杀人了……他亲手……
没有时间给他犹豫或恶心。更多海盗涌来,见人就砍,见物就砸。盐田各处都爆发了激烈的抵抗和破坏。
赵德柱浑身浴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他像一头受伤的猛虎,带着人死死守住了一段主渠的咽喉处,半步不退。老葛和石头带着另一群人,用沙袋、石块,甚至身体,堵住了一处被海盗掘开的池埂缺口,与试图扩大缺口的亡命之徒殊死搏斗。
战斗迅速白热化,盐田的守卫者们凭借地利和对地形的熟悉,以及保卫家园的决死之心,勉强抵挡住了海盗第一波最凶猛的进攻。但海盗人数众多,凶悍异常,且目标明确,不计伤亡地破坏。防线在多个点被撕开口子,几处次要的池埂已经被破坏,卤水横流,闸门也损坏了好几座。
“顶住!不能让他们毁掉结晶池!”赵德柱嘶哑的吼声在夜风中飘摇。
云湛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和汗水,强迫自己从最初的震惊和不适中挣脱出来。他观察着战局,发现海盗虽然凶猛,但组织性并不强,主要依赖一股悍勇之气。而且,他们似乎格外畏惧火光——除了自己带来的火把,对盐田守卫点燃的零星火堆有些忌惮。
火!
云湛脑海中灵光一闪!他猛地想起自己让赵德柱准备的那些火油!
“德柱!带人去取火油!泼在那些被破坏的池埂豁口附近!用火阻隔他们!”云湛朝着赵德柱的方向大喊。
赵德柱闻言,精神一振,立刻分派几个腿脚快的护院去仓库区取火油。
很快,几个陶罐被抱来。趁着海盗一波进攻的间隙,守卫者们冒着箭矢(海盗中也有少数弓手)和投掷物的危险,将火油泼洒在几处关键豁口前的必经之路上。
“点火!”
浸了油的草把被扔出,火焰轰然腾起,形成一道扭曲跳跃的火墙!炽热的气浪逼得冲过来的海盗连连后退,一时无法靠近。
火攻起到了奇效!不仅暂时阻挡了海盗的破坏,跳跃的火光更将海盗的身影暴露无遗,让守卫者的弓箭(盐田也有少量猎弓)和投石有了更明确的目标。
“海鹞子”在远处看到火起,又见手下攻势受挫,盐田核心区域依旧未被彻底突破,而天色将明,风雨欲来,再拖延下去恐生变数。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唿哨。
“风紧!扯呼!”
听到撤退信号,海盗们不再恋战,如同退潮般向着来时的海滩跑去,跳上来接应的小船,迅速消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与渐渐袭来的风雨之中。
留下满地狼藉,断折的兵器,倒伏的尸体,燃烧的余烬,以及……被不同程度破坏的盐田。
天边泛起鱼肚白,细雨开始飘落,混合着硝烟与血腥气。
云湛拄着半截木棍,站在泥泞的池埂上,浑身湿透,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血水。他望着海盗消失的方向,又环顾四周惨烈的战场,以及那些受伤哀嚎的同伴和永远沉默的死者。
昨夜的一切,如同最血腥的噩梦,却又无比真实。
冷兵器时代的搏杀,没有浪漫,只有最原始的暴力与死亡。
他的双手依然在微微颤抖,但眼神深处,某种东西已经悄然改变。恐惧并未完全消失,却沉淀下来,化为了更加冰冷、更加坚定的决心。
知识可以创造,但若没有力量守护,一切创造都不过是镜花水月。
他缓缓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
第一场血的洗礼,他活下来了。
而盐田保卫战,才刚刚开始。重建与复仇的种子,已在血与火中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