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传信后的第五日,傍晚时分,一辆齐王府的朱轮青盖马车悄然停在了归云别院门前。
来接云湛的仍是杜衡。他今日换了身浅绯色官常服,显得正式许多,见了云湛便道:“云先生,殿下今晚于府中设小宴,请先生过府一叙。请随我来。”
云湛早已准备好,依旧是一身素净的靛青绸衫,外罩一件新制的石青色暗纹杭绸披风,发髻用一根青玉簪绾住,全身上下并无贵重饰物,只腰间悬着那枚沈墨言当初所赠、刻有“守拙”二字的旧玉佩。他手中提着一个不大的紫檀木匣,里面装着几件精心准备的玻璃器皿——一只通透无色的高脚杯,一对浮雕着简约云纹的镇纸,还有一面巴掌大小、镶嵌在紫檀框中的手镜。这些物件尺寸不大,但工艺代表了目前能达到的极致。
马车穿过渐渐沉寂下来的街巷。华灯初上,不少高门大户门前已挂起灯笼,将石板路映照得忽明忽暗。约莫两刻钟后,马车驶入一条宽阔肃静的街道,两侧皆是高墙深院,朱门紧闭,唯有门檐下悬挂的气死风灯散发出昏黄的光晕,隐约照见门楣上各式彰显身份的匾额。
齐王府并未如云湛想象中那般位于最靠近皇城的区域,反而略显低调。黑漆大门比邻舍更为高大,门楣上“敕造齐王府”五个鎏金大字在灯火中沉静威严。门前石狮矗立,甲士肃立,气度森然。
马车未走正门,而是绕到侧面一道稍小的角门。杜衡出示腰牌,守卫验看后恭敬放行。马车沿着一条青石板路向内行驶,穿过几重院落,最终在一处灯火通明、隐隐有丝竹之声传来的庭院前停下。
“云先生,请。”杜衡引着云湛下车。
眼前是一处精巧的园林式庭院。假山玲珑,曲水回廊,此时廊下、亭中皆悬挂着明角灯,照得园内亮如白昼。正厅面阔五间,飞檐斗拱,门窗敞开,可见内里人影绰绰,笑语隐隐。
杜衡并未直接引云湛入正厅,而是带他先至侧旁一间暖阁稍候。“殿下正在宴客,稍后便会召见先生。先生可在此稍作歇息。”
暖阁内陈设清雅,燃着淡淡的苏合香。云湛静坐品茶,耳中听着不远处正厅传来的谈笑与隐约的议论声,似乎在讨论着什么税赋之事。
约莫一盏茶功夫,一名青衣小侍进来,躬身道:“殿下请云先生入席。”
云湛整理了一下衣袍,提起木匣,随小侍步入正厅。
厅内温暖如春,地龙烧得正旺。当中设一紫檀木大圆桌,围坐着七八人,主位上一人,年约二十五六,面容清俊,眉眼疏朗,头戴玉冠,身着云纹紫锦袍,腰间束着玉带,气度雍容中带着几分锐利,正是齐王李景睿。
在座其他人,有的身着官服,有的做文士打扮,年龄不一,但皆气度不凡,目光炯炯。云湛进来的瞬间,所有的视线都落在了他身上。目光中有审视,有好奇,亦有不易察觉的轻慢——毕竟,在这些人眼中,云湛只是个来自岭南的“商贾”,哪怕有些奇技淫巧。
杜衡上前一步,向齐王躬身:“殿下,云湛先生到了。”
云湛不疾不徐上前数步,在距离圆桌约一丈处停下,依礼躬身长揖:“岭南草民云湛,拜见齐王殿下。”
李景睿的目光在云湛身上停留片刻,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云先生不必多礼。久闻先生之名,今日得见,果然气质清华,非寻常商贾可比。来,赐座。”他指了指圆桌末席一个空位。
“谢殿下。”云湛依言入座,位置正在一位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髯的老者下首。
李景睿环视众人,介绍道:“诸位,这位便是近来在岭南创出白玉盐、云记糖霜、云海明镜的云湛先生。云先生虽身处商贾,却心思奇巧,于民生匠造颇有建树。”他又转向云湛,一一介绍在座之人:“这位是翰林院侍讲学士周文渊周先生,这位是户部度支司郎中陈子安陈大人,这位是太学博士郑玄明郑先生,这位是……”
介绍下来,在座的不是清贵词臣,便是实权衙门官员,或是京城有名的学问大家。显然,这并非普通饮宴,而是齐王核心智囊或交好官员的一次小聚。云湛的到来,更像是一次“亮相”与“考察”。
众人皆对云湛微微颔首,态度客气而疏离。那位周文渊学士抚须道:“云先生之名,老夫亦有耳闻。白玉盐利国,糖霜、明镜皆为奇物。只是不知先生于圣贤经济之道,可有涉猎?”话中隐隐有考校之意。
云湛平静答道:“草民读书不多,岂敢妄言经济大道。唯于实务中略有些体会。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管子之言,草民深以为然。匠造改良,增产出、利民生,或亦为经济之末节。”
陈子安郎中接口道:“云先生过谦了。岭南盐糖之利,户部亦有听闻。然则商贾逐利,往往盘剥小民,与民争利。先生以为,如何平衡商贾之利与百姓之生计?”这话就有些尖锐了,直接点出商人本质的争议。
席间安静下来,众人都看向云湛。
云湛略一沉吟,缓缓道:“陈大人所虑极是。商贾流通货物,本为便民。若依草民浅见,平衡之道,首在‘法度’与‘引导’。朝廷定立公平之法,抑制豪商巨贾垄断、囤积居奇;同时鼓励有益民生之新技、新物,如改良农具、提升织染、精进制盐等。商贾循法获利,其利愈丰,则纳税愈多,国库充盈,方能惠及百姓。且新技推广,亦可降低物耗,使百姓得以更低价格获取必需之物,此非与民争利,实为与民共利。”
他顿了顿,继续道:“譬如草民所制糖霜,工艺改进后,出糖率提升,耗费木柴、人工反减。假以时日,若技术流传,糖价或可渐平,寻常百姓亦能偶尔尝甘。此岂非利商亦利民?”
郑玄明博士微微颔首:“此言倒有些新意。不空谈仁义,而从技艺实效入手,惠及于民。然则,士农工商,各有本分。匠作之术,终是奇技淫巧,恐非治国根本。”
云湛抬眼看向这位太学博士,声音依然平稳:“郑先生所言极是,治国自有根本。然则《周易》有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大学》亦言:‘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时移世易,若一味固守旧制,恐难应新变。匠作之技,小可便民利商,大则可强军富国。昔日诸葛武侯制木牛流马,岂是淫巧?无非以技补力,以智辅仁。若视有益民生国计之新技为淫巧,恐有失先贤‘利用厚生’之本意。”
他引经据典,态度恭敬,但意思却明白:技术革新并非不重要,甚至符合圣贤之道。
席间几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这岭南商贾,不仅对答流利,竟还能引经据典,虽不算精深,但确有其见地,非寻常唯唯诺诺的商人可比。
李景睿一直含笑听着,此时开口道:“云先生见识不凡,难怪能在岭南做出那般事业。适才听诸位谈论今岁江北漕运损耗之事,颇为头疼。先生既精于实务,不知可有高见?”
话题转向了具体的漕运难题。这是一个非常实际且复杂的问题,涉及运输、仓储、吏治、天时等多方面。在座官员文士都曾参与讨论,各有见解,但难有根本解决之道。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云湛。这问题对一个“商贾”来说,未免太过超纲,几乎像是为难。
云湛心知这是齐王进一步的考验,也是他真正展示价值的机会。他略作思索,整理了一下脑中关于古代物流和管理学的知识,结合这个时代可能的条件,谨慎开口道:“殿下,诸位大人,漕运事关国脉,草民不敢妄言。仅从商贾转运货物之粗浅经验,冒昧揣测一二,或有可供参详之处。”
“请讲。”李景睿抬手示意。
“草民以为,漕运损耗,不外‘天’、‘人’、‘器’、‘法’四端。”云湛条理清晰地道,“天时水情,非人力可全控,但可‘预’。若能于各紧要河段设观测水文之吏,详细记录历年水情变化,总结规律,或可提前预判丰水、枯水之期,调整漕船发运时间、编队,避开险段,减少因搁浅、风浪所致损耗。此为其一。”
“其二在‘人’。押运官吏、船夫之尽职与否,关系重大。可严考成,明赏罚。损耗低于定例者重赏,超标者严惩。更可尝试‘分段承包’之法,将长程漕运按河段分包于可靠商队或地方大户,订立契约,定明损耗限额,节余归己,超标自赔。以利驱之,或能激发其精心维护、减少损耗之心。”
“其三在‘器’。漕船制式、载重、吃水,是否与各段河道相匹配?船体维护是否及时?纤绳、篷帆、舵橹之物是否坚固?此皆可召集巧匠,依各段水情,优化船型,加强关键部件,定期检修。一艘好船,抵得过十艘破船。”
“其四在‘法’。即漕粮征收、储存、转运、交接之章程流程。是否冗繁?交接环节是否清晰,责任可否追溯?仓储之地是否得当,防潮防鼠?若能简化流程,明确各节点责权,改良仓窖,或可减少因拖延、霉变、偷盗所致之损。”
云湛娓娓道来,虽无具体数据支撑,但思路清晰,从宏观到微观,提出了几个颇具操作性的方向。尤其是“分段承包”、“以利驱之”的想法,带着鲜明的商业思维,让在座几位户部出身的官员若有所思。
周文渊学士沉吟道:“‘分段承包’……此法倒似《周礼》中‘委积’之遗意,以商补官,或可一试。只是,商贾重利,恐其虚报损耗,或与地方胥吏勾结……”
云湛道:“周学士所虑甚是。故需‘法’与‘察’并重。契约需细,核查需严,更可设独立监察之职,不隶属地,直接向中枢负责,随机抽检。若有奸猾,严惩不贷,并列入失信名录,永不录用。利之所在,人必趋之;罚之可畏,人亦避之。”
李景睿眼中赞赏之色愈浓。云湛不仅提出了思路,连可能的问题和应对都想到了,这已远超一般匠户或商贾的见识,甚至比许多空谈经典的文官更务实。
陈子安郎中抚掌道:“妙!‘利驱罚畏’,四字道尽管理之要。云先生这些想法,虽细节有待推敲,但大方向颇令人耳目一新。殿下,或可令漕运衙门就‘分段承包’、‘优化船型’、‘严明考成’等项,仔细议一议。”
李景睿笑道:“看来请云先生来,果是请对了。先生虽自谦商贾,然胸中丘壑,不输庙堂之士。来,本王敬先生一杯。”
齐王亲自举杯,席间众人自然纷纷附和。一时间,对云湛的态度明显热络了许多,先前那点隐隐的轻慢消散大半。后续谈话中,众人又问了云湛一些关于岭南物产、海贸、匠户管理等事,云湛皆谨慎作答,既展现见识,又不逾矩。
宴至中段,云湛寻机呈上带来的紫檀木匣:“殿下,草民近来于琉璃制作略有寸进,偶得几件小玩意,虽不登大雅之堂,然晶莹别致,或可供殿下清赏。”
李景睿饶有兴趣地命人打开木匣。当那完全无色透明、曲线流畅的高脚杯,那澄澈如冰、内嵌云纹的镇纸,还有那纤毫毕现的精致手镜一一呈现时,席间响起低低的惊叹声。
“如此澄澈无瑕之琉璃,实乃罕见!”郑玄明博士拿起镇纸,对着灯光细看,连声赞叹。
李景睿把玩着那高脚杯,感受着其轻薄与光滑,眼中光芒闪动。他自然明白,这不仅仅是“玩意”,这代表着云湛手中掌握的、独一无二的技艺和随之而来的巨大价值。云湛选择在此刻呈上这些,既是进献,也是含蓄地展示肌肉。
“云先生匠心独具,每每令人惊喜。”李景睿放下酒杯,意味深长地看着云湛,“本王得先生之助,实乃幸事。日后,望先生多费心,将这岭南珍物,越发精益求精才好。”
“谨遵殿下之意。草民必当竭力。”云湛躬身应道。
夜宴持续到亥时方散。李景睿并未单独留下云湛深谈,但临别时,他亲自送至厅门,对云湛温言道:“云先生在京中可多盘桓些时日。若有闲暇,可常来王府走动。杜衡会为你安排。”
“谢殿下厚爱。”云湛再次行礼。
依旧是杜衡送云湛出府。马车驶离齐王府,融入京城的夜色中。杜衡在车内对云湛笑道:“云先生今晚应对得体,殿下甚是满意。周学士、陈大人几位,回去后想必也会对先生另眼相看。先生这‘京华第一面’,算是立住了。”
云湛微微松了口气,但心中并无太多喜悦。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今晚的宴会,是齐王将他引入自己圈子的一次试探性展示。他通过了初步考核,赢得了些许尊重和更进一步的许可。
但相应的,他也正式被贴上了“齐王赏识之人”的标签,从此更深地卷入了夺嫡的漩涡。
马车颠簸,窗外灯火阑珊。
云湛闭上眼,回忆着宴席上每个人的神情话语,分析着其中透露出的信息。齐王的务实与野心,文官们的观念与利益,未来可能的盟友与对手……
京华烟云,他才刚刚拨开最外面的一层薄纱。
前路漫漫,步步皆需谨慎,却也步步可能蕴藏机遇。
他摸了摸怀中那份已呈给齐王的、关于制糖工艺改良的密折副本底稿,又想到工坊里那些尚未完全成功的玻璃新配方。
技术是根基,权力是阶梯。
而今晚,他在这架通往帝国权力核心的阶梯上,稳稳地踏上了第一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