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丽正殿。
时近正午,殿内却仍显得有些阴翳。鎏金兽首香炉里吐出袅袅青烟,是上好的龙涎香,气味醇厚绵长,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沉滞。
太子李景隆端坐在紫檀木书案后,一身明黄常服,面容与齐王有三分相似,但眉宇间少了几分疏朗,多了些沉郁与不易察觉的焦躁。他手中捏着一份薄薄的密报,指节微微泛白。
下首,坐着两位东宫属官。左边是太子洗马、兼左春坊大学士张珩,年近五旬,面容清瘦,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目光沉静;右边是太子家令、领东宫率府令赵元楷,身形微胖,面白无须,眼神灵活中透着精明。
“齐王府昨夜设宴,席间除了周文渊、陈子安、郑玄明等常客,还多了一人。”李景隆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压抑的冷意,“岭南来的一个商贾,名叫云湛。”
他将密报轻轻扔在案上:“此人,便是前些时日你们报上来的,在岭南弄出白玉盐、糖霜、琉璃镜的那个云湛。老四不但邀他入席,还亲自敬酒,赞他‘胸中丘壑,不输庙堂之士’。宴后,更嘱咐他可常来王府走动。”
张珩捻须沉吟:“殿下,此事臣等已有风闻。此云湛,确非寻常商贾。白玉盐已成贡品,制糖、制镜之术亦堪称奇技。齐王殿下招揽此人,恐是看中其生财之能,以及……其所代表的‘新奇’与‘实效’之名。”
“生财之能……”李景隆冷笑一声,“老四协理户部,近来又频频在父皇面前建言‘开源节流’、‘鼓励新技’。这云湛,恰好成了他现成的例证!一个能点石成金的商贾,若被老四捧起来,既能充实他的私囊,又能为他博取‘识才’、‘务实’的美名。而本王……”他顿了顿,眼中阴霾更重,“东宫属官,多是清流文臣,讲究的是经典大道,治国方略。在这些‘奇技淫巧’、‘锱铢必较’之事上,反倒显得……不如老四‘贴近实务’了。”
这才是太子最在意的地方。齐王李景睿近年来动作频频,尤其在财政、匠作等务实领域着力甚深,虽然未直接挑战太子之位,但其展现出的能力与逐渐积累的声望,已让李景隆感到了实实在在的威胁。父皇近年来身体时好时坏,对“实干”之臣越发看重,多次称赞齐王“用心实务”、“不尚空谈”。此消彼长之下,太子的压力与日俱增。
如今,齐王又招揽了云湛这样一个活生生的“招牌”,岂能不令太子警惕甚至愤怒?
赵元楷察言观色,小心开口道:“殿下息怒。区区一岭南商贾,纵然有些奇技,终究身份低微,难登大雅之堂。齐王以此人为臂助,或可敛财,但在朝堂清议之中,与商贾过从甚密,恐非美谈。我等或可从此处着手……”
“清议?”李景隆瞥了赵元楷一眼,“清议若能奈何得了他,他也不会是今日的老四了。他协理户部,接触钱粮,与商贾往来,在父皇眼中,或许正是‘不耻下问’、‘通晓实务’!更何况,那云湛所制之物,白玉盐已为贡品,糖霜、明镜风靡京城,连母后宫中都用上了。此人已非寻常商贾,而是‘有功’、‘有技’之人。老四将其奉为上宾,旁人纵有微词,也难伤其分毫。”
张珩点头:“殿下所言极是。齐王行事,日益沉稳周密。他既公开招揽此人,必已权衡过利弊。此时若以‘结交商贾’攻讦,恐难奏效,反显得东宫气量狭小,忌才妒能。”
“那依你之见,当如何?”李景隆看向张珩。
张珩沉思片刻,缓缓道:“此人既是变数,便不可不察。齐王看重他,无非两点:一为其敛财之能,二为其‘新奇’之名所带来之声望。我等当下可做三事。”
“其一,详查此人之根底。岭南距京城遥远,其过往种种,或有可斟酌之处。他与林家是何关系?发迹之前可有劣迹?与地方官员有无非常勾连?需派得力人手,仔细查证。若有瑕疵,便是将来可用之柄。”
“其二,密切关注其在京动向,与何人交往,有何言论。齐王府宴上,此人既能应对周文渊、陈子安等人诘问,可见非无知之辈。他若有心仕途,或显露其他野心,便是齐王引狼入室;他若安分守己,只求财货,或可……寻机接触?”
李景隆眉头一挑:“接触?”
“殿下,”张珩低声道,“此人终究是商贾。商贾重利。齐王能给的,东宫未必不能给,甚至能给得更多、更名正言顺。若此人识趣,愿为殿下效力,岂非斩断齐王一臂,反增东宫之利?至少,可令其不为齐王全力效死。”
赵元楷忙道:“张大人此计甚妙!若此人能被东宫笼络,则齐王不仅失一财源,更成笑柄!”
李景隆脸色稍霁,沉吟道:“笼络……且看此人是否值得,是否识相。其三呢?”
“其三,”张珩继续道,“便是釜底抽薪。齐王借‘新奇’、‘实效’之名邀宠。东宫亦可在这方面有所作为。殿下可留意国子监、将作监等处,是否有踏实肯干、心思灵巧之士,或于农桑、水利、匠造有一得之见者,加以提拔奖掖,广而告之。此非为与齐王争一时之巧,而是向陛下、向朝野昭示:东宫同样重视实务,愿广纳贤才,且更重根本大道,格局更广。”
李景隆缓缓靠回椅背,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桌面。张珩的谋划,思虑周全,既有防备,又有反击,还有长远布局。
“就依张卿所言。”他终于开口,“查证此人根底,由赵元楷负责,务必隐秘细致。关注其在京动向,亦由你安排可靠人手,勿要打草惊蛇。”
“臣遵命。”赵元楷躬身领命。
“至于笼络……”李景隆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先看清此人斤两,摸清其脾性再说。若真是个只认钱财、不知进退的商贾,给他些甜头也无妨。若是个有野心的……哼。”
他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已很明显。一个有野心的“奇人”,若不能为东宫所用,那就必须尽早除掉,至少不能让他成为齐王真正的助力。
“张卿所提第三点,甚合孤意。你便着手留意,有合适人选,报与孤知。”
“臣领命。”张珩肃然应道。
议事毕,张珩与赵元楷告退。殿内只剩下李景隆一人。他重新拿起那份密报,又仔细看了一遍关于昨夜齐王府宴的记述,特别是云湛应对众人诘问的那些话语。
“穷则变,变则通……利用厚生……”李景隆低声念着,眼中神色复杂,“一个商贾,竟能说出这番话……老四,你找的这个人,果然不简单。”
他放下密报,望向殿外。春日阳光正好,洒在殿前汉白玉台阶上,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云湛……”太子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这两个字嚼碎,“但愿你能识得清,这京城的天,究竟该是谁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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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在东宫密议的同时,归云别院的书房里,云湛正提笔写着什么。
窗外春光明媚,但他心中却萦绕着一种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异样感。自齐王府夜宴归来,已过去两日。这两日,他依言在京中闲逛,熟悉风物,也暗中观察。表面一切如常,但偶尔,他会感到似乎有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可循迹望去,却又只见寻常行人。
是错觉?还是……
他放下笔,走到窗边,看似欣赏院中初绽的桃花,目光却扫过街巷转角、对面茶楼半开的窗户。
林家老仆林安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低声道:“先生,您吩咐留意的事,有些眉目了。”
“说。”
“老仆今日去西市采买,偶然发现,似乎有生面孔在别院附近转悠,装作货郎,却不怎么叫卖,眼神总往这边瞟。还有,老仆在常去的茶楼听说,这两日,有些好打听事的闲汉,在悄悄问岭南来的商贾,特别是姓云的,出手颇为阔绰。”
云湛眼神微凝。果然不是错觉。
“知道是哪方面的人吗?”
“暂时还摸不清。不过,”林安声音更低,“老仆托了旧日的关系,隐约听到点风声……可能和‘宫里’有关。”
宫里?云湛心念电转。是齐王对手的人?魏王?还是……东宫?
“知道了。林伯,这两日进出更加小心些。若无必要,我不再随意出门。若有访客,一律说我身体不适,需要静养。齐王府那边若有消息,立刻告知我。”
“是,先生。”
林安退下后,云湛回到书案前,看着纸上未写完的信——这是准备给岭南林薇薇,通报京城情况的。他提起笔,略一思索,添上一行:
“京中水浑,似有暗流窥伺。一切按既定章程行事,岭南根基务必稳固,小心长孙家异动。我在此间,自有分寸。”
他必须让岭南那边提高警惕。自己这边,既然已被盯上,最好的应对便是暂时低调,静观其变,同时紧紧依靠齐王这条线。齐王既然公开招揽他,就不会轻易让他被对手拔掉。这既是保护,也是一种无形的捆绑。
只是,这敌意来得比预想的更快,也更直接。
太子的敌意……云湛望向东宫的方向,眼神沉静。
这本就是选择齐王时必须承受的风险。如今,不过是风险化为了具体的压力,从暗处浮到了明处。
他并不畏惧,只是更加清醒。在这权力场中,才华与价值既是护身符,也是催命咒。他必须小心地走好每一步,让前者持续压倒后者。
他收起信笺,封好,唤来林安,令其通过隐秘渠道尽快送回岭南。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坐回窗下,拿起一本这个时代的地理志,安静地读了起来,仿佛外面的一切窥探与暗流,都与他无关。
唯有沉静,方能于漩涡中,看清方向,稳住自身。
太子的敌意,只是开始。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