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惠钱庄的突然发难,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林薇薇苦苦支撑的财务防线彻底撕开一道无法弥补的缺口。三千两应急现银被冻结,意味着连支付即将到期的钱庄利息和维持工区最基本伙食都成了问题。消息传到“试验工区”,虽然云湛严令封锁,但匠人们领薪日近,隐约的躁动与不安已开始弥漫。
齐王府那边,杜衡带来了更坏的消息:齐王李景睿想尽办法,也只从内帑和几位交好宗室那里筹措到一万五千两银子,且需要时间才能到位。杯水车薪,难解燃眉之急。而皇帝对云湛“陈情急报”的批复尚未下达,朝堂上关于“试验工区靡费”的攻讦之声却有愈演愈烈之势。
绝境。
云湛将自己关在“试验工区”那间简陋的公事房里,整整一夜。窗外是渐熄的炉火与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屋内只有一盏孤灯,映着他凝重如铁的面容。
他面前摊开着两张纸。一张是林薇薇昨夜派人紧急送来的、触目惊心的财务简报和应对方案草案;另一张,则是他自己勾画的、关于手中所掌握各项技术的价值与风险评估。
玻璃镜、雪晶糖、琥珀光、聚元炉、灌钢法、新式靖刀……每一项,都是他立足这个时代的资本,也是他试图改变世界的工具。其中,玻璃镜的制造技术,虽然核心的“锡汞齐”配方和玻璃液提纯工艺依旧绝密,但基础的平板玻璃浇铸(或碾压)成型、背面涂层、保护处理等一套相对完整的工艺流程,已然成熟且可以复制。此技术一旦扩散,必然对“云记”现有的高端镜业务造成巨大冲击,甚至可能催生新的竞争对手。
但,这也是目前除了军工技术(绝不能动)和岭南根基(远水难救近火)之外,最能快速变现的“硬资产”。雪晶糖和琥珀光的工艺更复杂,且与民生关联更紧,扩散风险更大。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云湛低声自语,手指轻轻拂过“玻璃镜完整制造技术”那一行字,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痛惜,但随即被更坚毅的光芒取代。
他并非迂腐之人。技术是工具,是阶梯,是用来达成更大目标的手段,而非必须死死捂在怀里的藏宝图。在生存和发展面前,适当的“技术换资源”是可以接受的,只要……换得足够多,足够关键,且能控制后续风险。
他需要一笔巨款,一笔能立刻填上窟窿、支撑工区完成最后任务、并让商号恢复元气、甚至为后续可能更激烈的斗争储备弹药的巨款。这笔钱,数目绝不能小,且必须快速、隐秘。
那么,买家是谁?绝不能是太子党或长孙家相关势力,那无异于资敌。最好是中立的、有足够财力、且有强烈意愿获取这项技术、却又暂时不会对云湛核心利益构成直接威胁的……巨富。
一个名字,跳入云湛脑海——江南沈万山。
此沈万山并非云湛前世所知的那位明初巨富,但在此靖朝,亦是赫赫有名的皇商,祖籍苏杭,产业遍布南北,以丝绸、茶叶、盐引(部分)起家,富可敌国,更难得的是,此人虽与各方权贵皆有往来,却始终保持相对中立,善于左右逢源,不轻易卷入朝堂党争,只专心经营他的商业帝国。他近年来对新奇之物尤为热衷,曾高价求购“云海明镜”而未得。
沈万山有足够的财力,有将玻璃镜技术迅速转化为更大利润的渠道和能力,且因其商业立身,短期内更关注市场利益而非政治站队。将技术卖给他,固然会培养一个强大的商业对手,但至少比直接增强政敌的力量要好。而且,或许可以借此,与这位举足轻重的皇商建立某种微妙的联系。
计议已定,云湛不再犹豫。他立刻唤来赵德柱,低声吩咐一番。赵德柱虽面露惊愕,但见云湛神色决然,也不多问,领命而去。
同时,云湛亲笔修书两封。一封给林薇薇,简要说明自己的决定,让她立刻停止所有高风险融资尝试,并秘密准备玻璃镜技术的关键非核心工艺文件(由她掌握的部分),以及一份拟定的“技术转让”契约草案,条款务必极其严苛,包括天价转让费、地域限制(如仅限于江南及海外销售,不得涉足京城及北方高端市场)、保密条款、以及未来可能的技术升级优先合作权等。
另一封,则是以齐王李景睿心腹幕僚的名义(由杜衡转交),向齐王禀明此“非常之法”,并请求齐王动用隐秘渠道,确保与沈万山接触及交易过程的安全与顺利,必要时可请齐王以“担保”或“见证”身份施加影响,以增加沈万山的信任度和交易速度。
信使带着密信趁夜色悄然离开。云湛推开公事房的门,走出屋外。晨光微熹,工区内已有早起的匠人开始活动,为最后的冲刺做准备。炉火虽暂熄,但锻造炉和热处理窑仍需维护。空气中依旧弥漫着铁与火的气息。
云湛知道,自己刚刚做出了一个可能影响深远的决定。出售玻璃镜技术,如同断臂求生。这会带来利润的分流,竞争对手的崛起,以及未来在相关领域话语权的削弱。
但,不这么做,眼前这道坎就过不去。工区可能崩溃,商号可能破产,齐王的信任可能动摇,皇帝的任务可能失败,之前所有的努力和投入都将化为泡影,甚至可能引来更残酷的清算。
两害相权取其轻。
“用一项已显山露水的技术,换取生存和发展的空间与时间。”云湛望着天边逐渐亮起的鱼肚白,心中默默道,“玻璃镜只是开始,未来,还有更多。真正的核心,永远是下一个。”
他相信自己的学习与创造能力。玻璃镜的技术红利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是时候用它将利益最大化,换取攀登下一座高峰的资粮。
沈万山的动作比预想的还要快。这位精明的皇商显然早已对玻璃镜技术垂涎三尺,接到齐王府方面隐秘递出的橄榄枝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派出了最得力的儿子沈文柏和一位顶尖的账房先生,带着他的亲笔信和初步授权,以“考察京城商机”为名,火速进京。
秘密会面安排在城外一所属于齐王名下的僻静庄园。云湛只带了林薇薇和杜衡出席。沈文柏年约三十,气质儒雅,眼神精明,与其父一脉相承的商业嗅觉让他立刻意识到这笔交易的价值。
谈判激烈而高效。林薇薇准备的契约草案条款苛刻,沈家起初难以接受,尤其是在地域限制和天价转让费(云湛开价三十万两白银,其中十五万两需在签约后三日内付清)上争执良久。但云湛态度坚决,寸步不让,并暗示竞争者不止沈家一家(虽是虚张声势),且齐王府对此交易乐见其成。
最终,在齐王府的隐形担保和玻璃镜技术巨大利润前景的诱惑下,沈文柏代表沈家,咬牙接受了大部分核心条款。双方约定,沈家支付首期十五万两现银(其中五万两以京城沈家票号即兑银票形式,十万两为苏杭通兑汇票,需数日周转),云湛方面交付第一阶段技术文件(基础工艺流程、部分配方范围、关键设备示意图)并派遣两名可靠匠师随沈文柏南下,进行为期三个月的“技术指导”。后续款项与技术资料,视第一阶段实施情况分期交付。
契约用印,银票到手。
当林薇薇捧着那叠沉甸甸的、代表着十五万两白银的票据说不出话时,云湛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危机暂解,但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他望向南方,仿佛能看到沈家的商船正载着玻璃镜的秘密驶向江南。“用这笔钱,稳住工区,结清债务,恢复商号元气。同时,加快‘靖刀’和皮甲的最终量产。我们必须在沈家的玻璃镜上市、引起轰动之前,拿出更令人无法忽视的成果,站稳脚跟。”
非常之法,行于非常之时。
断臂求生,只为走得更远。
玻璃镜的光芒,将照亮沈家的金库,也必将为云湛的前路,换来一段至关重要的喘息与发展之机。
而这,只是这场漫长博弈中,一次惊险而果断的兑子。真正的棋局,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