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四年,秋。皇城西苑,演武场。
时值深秋,天高云淡,但演武场内的气氛却比肃杀的秋风更加凝重灼热。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明黄伞盖之下,皇帝李昀端坐,左右分列着文武重臣、亲王勋贵。太子李景隆、齐王李景睿皆在列,神情各异。台下,羽林卫甲胄鲜明,肃然而立。场中空地上,数百名从京营中临时抽调的精锐士卒,已换上了崭新的装备,静候检阅。
今日,是云湛奉旨督办军械改良的四十日期限截止之日,也是检验成果之时。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场边那片被红色幔帐临时围起的区域。那里,整齐地码放着此次需要交付的军械:刀、箭、甲。
时辰到,礼官唱喏。
红色幔帐被徐徐拉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在秋日阳光下闪烁着内敛寒光的“刀林”!五百把制式腰刀(实为三百把旧式改良,两百把新式靖刀)被整齐地插在特制的刀架上,刀身笔直,形制统一,那独特的狭长身姿与微弧刀尖,透着一股与传统腰刀迥异的锋锐与凌厉之气。虽然其中两百把“靖刀”的形制让不少老将感到陌生,但那种整齐划一带来的视觉冲击力,已令人侧目。
旁边,是码放得如同小山般的箭簇箱,箱盖打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泛着冷硬光泽的三棱箭簇,每一个都棱角分明,尺寸一致。
再一旁,则是叠放整齐的皮甲。甲身挺括,关键部位镶嵌的薄钢片在日光下反射出点点寒星,束带铜扣齐全,散发着皮革与金属混合的独特气息。
没有喧哗,没有杂乱,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秩序与规整。仅仅是这静默的陈列,已然让许多懂行的武将眼中露出惊异之色。
“宣,将作监丞云湛。”皇帝的声音响起。
云湛一身整洁的浅青色官服,从队列中稳步走出,至台前,大礼参拜:“臣云湛,叩见陛下。奉旨督办军械改良事宜,今四十日期满,特呈上‘改良制式腰刀’五百把,‘新式三棱破甲箭簇’三千枚,‘制式镶铁皮甲’两百领,请陛下御览。”
皇帝微微颔首:“呈上样品,并试演其用。”
早有准备好的太监和兵士,从每批军械中随机抽取样品,送至御前。皇帝拿起一把“靖刀”,入手微沉,但重心极佳。细看刀身,线条流畅,毫无常见的锻打瑕疵,刃口平直锋利,在阳光下几乎看不见杂光。又拈起一枚箭簇,三棱带槽,棱线清晰,尖端锐利。皮甲也被展开,敲击镶嵌的铁片,发出清脆坚实的响声。
“云湛,你这刀,似乎与旧制不同?”皇帝放下“靖刀”,问道。
“回陛下,此乃臣结合北疆实战所需,略作改良之新式战刀,暂名‘靖刀’。”云湛不慌不忙,将“靖刀”更长、更利刺击、兼顾劈砍、加强破甲的设计理念简要陈述,并指出,“此刀所用之钢,乃‘聚元炉’所出优质生铁,经‘灌钢法’可控渗碳,再施以精细热处理所得,刚柔相济,远胜寻常军器监所出。”
“哦?‘聚元炉’?‘灌钢法’?”皇帝眼中精光一闪,这些名词他已在云湛的密折中见过,但今日亲见实物,感受又自不同。“试刀。”
一声令下,场中准备好的试刀环节开始。
先是试斩。用新旧腰刀分别劈砍同样的包铁木桩、浸水草席、甚至薄铁皮。“靖刀”表现尤为突出,劈砍深入,刃口无损,回弹迅速。而旧式改良刀亦表现稳定,远超武库旧械。
接着是刺击测试,用特制的、内衬皮革外挂老旧铁甲的试甲桩。“靖刀”狭长的刀身与鸟喙式刀尖展现出惊人的穿透力,往往一击即入,旧式刀则稍逊。
箭簇试射,用统一制式的硬弓,在百步外射击皮甲、木盾。新式三棱箭簇侵彻力强,入木极深,且带有放血槽,破坏力可观。
皮甲则让士兵穿上,用旧式刀箭在中等距离进行攻击测试。镶铁部位有效抵御了劈砍和普通箭矢,非镶铁部位亦因皮质优良和结构扎实而防护力提升。
整个试演过程,有条不紊,数据清晰(有专人记录劈砍深度、刺入深度、箭矢入木尺寸等),对比明显。新式装备,尤其是“靖刀”和镶铁皮甲组合,展现出了全方位的性能优势。场边观礼的武将们,从最初的审视、怀疑,渐渐变成了惊讶、赞叹,乃至眼热。
“好!好刀!好甲!好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将军忍不住抚掌称赞,“若北疆儿郎早有此等利器坚甲,何惧突厥跳梁!”
兵部尚书周崇(虽被罚俸留察,仍列席)脸色复杂,既有松口气(东西总算造出来了),又有些不是滋味。工部尚书郑文博则面如死灰,他知道,自己彻底成了背景板,甚至可能是待宰的羔羊。
太子李景隆面无表情,但袖中的手已微微握紧。他身后的一些官员,则脸色难看,试图寻找瑕疵。
“云湛,朕记得旨意是五百刀、三千箭、两百甲。”皇帝开口道,语气听不出喜怒,“你方才言,那新式‘靖刀’仅两百把?且这皮甲,似乎也与寻常不同?”
“陛下明鉴。”云湛躬身答道,“臣奉旨‘改良’,然深恐旧有制式未必尽善,故斗胆在完成既定五百把‘改良腰刀’之余,另以相同物料工艺,试制新式战刀两百把,皮甲亦略作加固镶铁改进,一并呈上,请陛下与兵部诸位大人品评裁决,何种更利于军。若新式不合用,臣甘愿受罚;若侥幸得用,则后续制造便有例可循。至于数量……‘聚元炉’与‘灌钢法’新工艺效率超乎预估,物料使用亦更节省,故实际产出,已逾原定之数。”
他这话说得漂亮。既完成了定额,又超额“试制”了更好的产品供选择,还把功劳归于新工艺的效率与节省。让人抓不到把柄,反而显得他用心办事,敢于创新。
果然,兵部几位务实派的将领已经按捺不住,纷纷出言:
“陛下,臣观此‘靖刀’,形制新颖,破甲犀利,更兼长度适中,步骑皆宜,实乃不可多得之利器!当大力推广!”
“镶铁皮甲防护大增,且未过多增重,于寻常士卒而言,比全身铁甲更为实用!”
“三棱箭簇破甲放血,大善!”
皇帝看着群情激昂的武将,又看看那寒光闪闪的军械,心中已有定论。他缓缓起身,走到台前,望着场中肃立的、换装了部分新式装备的士卒,良久,方道:“云湛。”
“臣在。”
“四十日之期,你能如期交付,且所出军械,质量远超旧制,更兼勇于试新,卓有成效。朕心甚慰。”皇帝的声音传遍全场,“此非你一人之功,然你统筹规划,革新技术,功不可没。着即赏银五千两,赐绯袍,晋将作监少监(从六品上),仍总理军器监革新事宜,并……准你所请,于北疆军中,试装此新式‘靖刀’及镶铁皮甲,观其后效!”
从正九品上的监丞,直升从六品上的少监,连跳数级!更获得了继续主导军工革新和北疆试装的权力!这是莫大的肯定与信任!
“臣,叩谢陛下天恩!必当竭尽全力,以报陛下!”云湛大礼拜下。
“齐王举荐得人,协理有功,赏!”皇帝又看向齐王李景睿。
李景睿出列谢恩,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喜悦难言。他知道,这一局,他赢了,而且赢得漂亮!
太子李景隆脸色铁青,勉强跟着谢恩,心中却已怒火中烧。他身后的官员更是如丧考妣。
皇帝环视全场,目光尤其在工部、兵部几位官员身上停留片刻,语气转冷:“北疆军械之弊,暴露无遗。云湛以新法、新制,短期内即造出如此利器,可见非不能也,实不为也!工部、军器监上下,给朕彻底整顿!凡有贪墨渎职、因循守旧、阻挠革新者,严惩不贷!兵部亦需反思,严查军械配发管理体系!望尔等以云湛为镜,好自为之!”
“臣等遵旨!”被点名的官员汗流浃背,慌忙应诺。
一场声势浩大的验收,以云湛的大获全胜、皇帝的鼎力支持、齐王的地位巩固、以及旧有军工体系的被公然鞭挞而告终。
消息如同飓风,席卷朝野。
云湛之名,再次响彻京城。这一次,不再仅仅是“奇技巧匠”,而是“能吏干臣”、“军工奇才”!他以无可辩驳的成果,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也彻底在靖朝的军工乃至朝堂之上,站稳了脚跟。
“试验工区”的匠人们得到了丰厚的奖赏,欢欣鼓舞。那些曾怀疑、抵触的匠人,此刻也心悦诚服。
林薇薇看着府库中再次充盈起来的银两(皇帝的赏银加上沈家的首付款),长长舒了一口气,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云湛站在重新点燃的“聚元炉”前,望着更加旺盛的炉火。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皇帝的认可,是动力,也是更大的压力。北疆试装,是将他推到了更前线。工部、军器监的“整顿”,意味着更激烈的利益冲突即将到来。而太子党,绝不会善罢甘休。
但,他已有了更坚实的根基,更锋利的“武器”,和更清晰的道路。
“靖刀”已然出鞘,下一个要劈开的,将是更深厚的阻力与更广阔的天地。
演武场的秋风,带着胜利的气息,也预示着更加凛冽的寒冬,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