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京城的秋意渐浓,梧桐叶开始泛黄飘落,但“云记”与“云海商号”的扩张步伐却丝毫未缓。工坊日夜赶工,商队络绎于途,一切似乎都在按照云湛规划的蓝图稳步推进。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礁已然浮现。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云记”设在京郊的白糖工坊。这座工坊是“云记”的核心利润来源之一,生产的“雪晶糖”色白如雪,质地细腻,远超市面上常见的黄糖和黑糖,不仅垄断了京城高端用糖市场,更通过运河远销江南,利润惊人。其核心技术,便在于云湛改良过的“黄泥脱色法”以及一系列独到的提纯、结晶工艺。
工坊大管事姓周,是个四十多岁、做事一丝不苟的岭南老师傅,从云湛在岭南制盐时便跟着他。这日清晨,他照例巡查结晶车间时,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
“今日是谁当值看火?”周管事指着其中一口结晶锅,声音严厉。锅中的糖浆正在缓缓结晶,但色泽似乎比往日略暗了一分,结晶体的形态也稍有不同。
一名年轻工匠连忙上前,有些紧张:“回管事,是……是刘师傅。他昨夜当值,今早交班时说是身子不适,先回去歇着了。”
“刘炳?”周管事心中咯噔一下。刘炳是工坊里的老师傅之一,虽然不是最初从岭南带来的核心班底,但手艺扎实,为人也算老实,对脱色和结晶的火候掌握颇有心得,是他比较看重的几个骨干之一。“他何时说不适的?可请了大夫?”
“就今早交班时,脸色是不太好,说头疼得厉害。”年轻工匠回道。
周管事没再多问,亲自上前查看那口结晶锅,又取样细看,脸色越来越沉。这细微的差异,外行绝看不出,但他这种浸淫此道多年的老匠人却能察觉——火候控制有极细微的偏差,而这道工序,正是刘炳最擅长的。
他立刻下令:“这锅糖单独存放,标记清楚,暂不入库。去两个人,到刘炳住处看看,若真病了,请个好大夫,工坊出钱。”
然而,派去的人很快回报:刘炳住处空无一人,邻居说天没亮就见他背着个包袱匆匆出门了,说是老家有急事。屋内收拾得干干净净,值钱细软都不见了。
“跑了。”周管事心头一沉,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妙。他不敢耽搁,一面严令封锁消息,加强工坊戒备,所有成品半成品重新核查;一面亲自赶往云府,求见林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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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府书房内,气氛凝重。
林薇薇听完周管事的汇报,秀眉紧蹙。她掌管“云记”日常运营,深知白糖工坊的重要性,更明白技术泄露的后果。一旦脱色提纯的核心诀窍外流,“雪晶糖”的市场垄断地位将岌岌可危。
“刘炳家中可有妻小?”林薇薇问,声音依旧冷静。
“有,在河北老家。已经派人连夜去查看了。”周管事额头冒汗,“夫人,是小人失察……”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林薇薇打断他,“当务之急是两件事:第一,确认他带走了多少技术;第二,查清他去了哪里,背后是谁。”
她沉吟片刻:“刘炳在工坊能接触到的,主要是黄泥脱色的配比、活性炭的使用,以及最后三段结晶的火候与时机。最核心的‘泥柱淋滤法’构建和糖浆前处理秘方,他只知大概,不知详尽的参数和材料处理细节。但即便只是部分泄露,也足以让有心人仿制出七成相似的次等白糖,冲击中端市场。”
“是,夫人明鉴。”周管事稍稍松了口气,但脸色依旧难看,“只是这火候时机,正是白糖成色与晶型的关键,失了这一环,咱们的‘雪晶糖’优势便要大打折扣。”
林薇薇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能悄无声息地策反刘炳,又让他连夜潜逃,绝不是普通商贾能做到的。京城里,有这等本事和动机的……”她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郑家?”周管事压低声音。
“十有八九。”林薇薇站起身,“‘清源茶社’聚会才过多久?动作倒是快。看来,他们是打定主意要从我们的根基下手了。”
她走到书案前,快速写了几道指令,盖上自己的私印:“周管事,你立刻回去,做三件事:第一,所有涉及核心工艺的环节,即日起实行双人复核制,互相监督。第二,修改几处关键参数,尤其是活性炭的活化温度和时间,我会给你新方子。第三,工坊内加强巡查,凡有家眷不在京城的工匠,重新核验背景,提高工钱待遇,稳定人心。”
“是!”周管事接过指令,心中稍定。
“另外,”林薇薇叫住他,“刘炳的事,暂时压下,对外就说他老家有急事辞工了。工坊一切照旧,不能自乱阵脚。”
送走周管事,林薇薇独自在书房坐了片刻。秋阳透过窗棂,在她清丽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心中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技术泄露,这是商业竞争中最棘手、也最致命的一击。云湛将“云记”托付给她,她却出了这样的纰漏……
不,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乱。当务之急,是告知云湛,并商讨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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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部衙署,云湛刚从将作监回来,便见到了等候已久的林薇薇。听完她的叙述,云湛的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只是眼神冷了几分。
“果然来了。”他走到窗边,望着院中开始凋零的树木,“郑家不愧是百年皇商,手段老辣。不与我们正面拼价格,不与我们纠缠官司,直指核心——技术。”
他转过身,看向林薇薇,目光温和了些:“这事不怪你。‘云记’扩张太快,人员繁杂,难免有疏漏。郑家蓄谋已久,以重利诱之,又有手段助其潜逃,防不胜防。”
“可终究是我疏忽了。”林薇薇低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云湛走到她面前,轻轻按住她的肩膀:“薇薇,记住,这世上没有永不泄露的技术。我们能做的,是不断筑高壁垒,加快迭代,让对手永远跟在我们后面吃灰。”
他走回书案,提笔快速写下几行字:“白糖的工艺,我早有更新一代的想法。黄泥脱色法虽好,但依赖特定土质,且效率有上限。我一直在试验用硫熏和骨炭结合的‘二段脱色法’,不仅效率更高,成色更白,而且关键步骤更易拆分控制,降低对单一工匠经验的依赖。”
他将纸递给林薇薇:“这是新的工艺流程框架和几个关键参数范围,你带回去,让周管事挑选绝对可靠的老师傅,在秘密工坊小规模试制。记住,工序拆分,每人只负责一段,最终合成由你和周管事亲自动手。”
林薇薇接过,看着上面密密麻麻却条理清晰的笔记,心中一定。他总是有后手。
“那刘炳和郑家……”
“刘炳不过是个棋子,找到他,也未必能拿郑家如何。郑家做事,必定干净。”云湛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不过,他们既然开了这个头,来而不往非礼也。”
他想了想,又道:“这样,你不是说修改了活性炭的活化参数吗?把修改前的‘旧参数’,想办法‘无意间’泄露给几个可疑的人。尤其是跟‘清源茶社’有来往的。”
林薇薇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你是要……让他们拿到‘有问题’的技术?”
云湛嘴角微扬:“郑家费尽心机挖走刘炳,拿到部分技术,必定急于投产,抢占市场。如果他们按照‘旧参数’甚至是有瑕疵的参数去生产,出来的会是什么?成本高昂,品质不稳,甚至……可能出些不大不小的‘事故’。到时候,他们投入的金钱、建起的工坊、抢占的市场,都会成为他们的负担和笑柄。”
“而那时,我们新一代的‘雪晶糖’正好推出。”林薇薇接上,眼中恢复了神采,“此消彼长!”
“不错。”云湛点头,“不过,这需要时间。在这之前,‘云记’的白糖生产和销售要稳住。适当让出一些低端市场份额,集中力量守住高端和口碑。同时,琉璃器、云锦、还有即将推出的新式家具,要加大推广力度,分散郑家联盟的注意力,也为‘云记’开辟新的利润点。”
思路清晰,对策分明。林薇薇心中的不安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并肩作战的踏实与斗志。
“我明白了。”她将那份新的工艺框架小心收好,“我这就去安排。”
“小心些。”云湛送她到门口,轻声叮嘱,“郑家既然出手,就不会只有这一招。‘云记’各处都要加强戒备,尤其是人员。必要时,可以动用齐王府那边的一些关系,敲打一下京城的地头蛇,让他们知道,动‘云记’,也要掂量掂量。”
“嗯。”林薇薇应下,抬眸看他,“你也是,朝堂之上,更要小心。”
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都有无需言说的关切与默契。
送走林薇薇,云湛回到书案后,目光落在了一份关于漕运改革的奏章草案上。那是他下一步准备推动的计划,旨在提高运河运输效率,降低成本,这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但势必触动以郑家为首的、把持漕运利益的集团的根本。
“技术泄露……只是开胃小菜。”云湛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郑怀仁,你想用老办法守住旧江山,我却要用新规则,开辟新天地。”
他提笔,在那份草案上,又添上了几行关于“鼓励民间资本参与漕运节点建设,引入新式货船与调度规程”的条款。
危机,亦是契机。
技术壁垒出现了裂痕,那就用更快的创新和更系统的布局,筑起更高的城墙。商业竞争激化,那就将战场引向更宏观的规则层面。
这场由郑家率先挑起的“技术泄露危机”,在云湛眼中,已然变成了全面战争打响的信号。
而他,早已做好了迎战,甚至反攻的准备。
秋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纸,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