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来时,云湛正在将作监的新弩机试射场。
“大人!大人!”一名兵部的小吏骑着快马,几乎是滚鞍下马,气喘吁吁地冲到近前,也顾不得礼仪,急声道:“北……北疆急报!突厥小股精骑绕过古北口,突袭了后方一处尚未换装完成的屯兵点!我军……我军因兵器不利,伤亡颇重!兵部请工部急议,加快换装!”
周围的工匠和将作监官员闻言,脸色都是一变。北疆的军情,如同一盆冷水浇在刚刚因技术革新而升起的乐观情绪上。
云湛手中的测量尺“啪”地一声轻放在旁边的木架上,面色沉静如水,眼神却瞬间锐利如刀。他看着那满脸焦急的小吏,缓缓问道:“郑家,最近在做什么?”
小吏被问得一愣,不明所以,下意识回答:“郑……郑家?听说他们城外的‘玉露坊’新开张,正大张旗鼓地准备推出什么‘冰晶糖’,还请了不少达官贵人去品鉴……”
“冰晶糖……”云湛低声重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果然是迫不及待了,连名字都取得这般相似。
他不再多言,转身对身后的将作监主簿吩咐道:“新弩机的调试继续,靶距再增加三十步,测试连射稳定性。所有数据,天黑前我要看到。”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己的马车:“福伯,不回工部,直接去京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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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衙。
府尹崔晋五十多岁,为官谨慎,素来不愿卷入朝堂纷争。此刻见到这位风头正劲的工部右侍郎亲自登门,心中便是一凛,连忙将人请进后堂。
“云侍郎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崔晋拱手,语气客气而疏离。
云湛没有寒暄,直接取出一份卷宗,放在崔晋面前:“崔府尹,本官要报案。”
崔晋一愣,接过卷宗翻开,刚看了几行,脸色便凝重起来。卷宗里详细记录了“云记”白糖工坊工匠刘炳的籍贯、履历、何时失踪、带走了哪些可能的技术信息,以及几份疑似“郑家”外围人员与刘炳接触的旁证。虽然直接证据链并不完整,但指向性非常明确。
“这……云侍郎,此案涉及工匠私逃、可能的技术外流,若按商事纠纷或盗窃论处,倒也……”崔晋斟酌着措辞,心中叫苦。一边是新贵侍郎,一边是百年皇商,哪边都不是他能轻易得罪的。
“崔府尹,”云湛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若只是寻常商事盗窃,本官自然不会来麻烦府尹。但,刘炳窃取的,是即将用于‘军前赏赐’及‘宫廷御用’的‘雪晶糖’制作工艺。”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直视崔晋:“‘雪晶糖’自去年起,便已列入光禄寺宫廷采买名录,专供大内及赏赐有功将士。按《靖律》,窃取、仿造、私贩皇家贡品工艺者,该当何罪?”
崔晋额角瞬间冒出冷汗。《靖律》他岂能不知?窃取贡品工艺,轻则流放,重则斩首!若真如云湛所言,这案子性质就完全不同了,不再是普通的商业纠纷,而是触犯国法,涉及宫廷威严!
“云侍郎,此事……可有明证?”崔晋擦着汗,“那‘雪晶糖’列入贡品名录……”
“光禄寺的公文备案,崔府尹随时可查。”云湛语气平淡,“本官已让人去取。另外,刘炳及其妻小,已于两个时辰前,在通州码头被漕运衙门的弟兄‘请’了回来。一同被‘请’回来的,还有郑家城外‘玉露坊’的一名采买管事,以及……几大车刚刚运到的、准备用于试产的特定活性炭和结晶器具。”
崔晋脸色彻底变了。人赃并获!至少是人证和部分物证到手了!而且云湛动作如此之快,显然早有布置,连漕运衙门都动用了!
他瞬间明白了云湛的意图——根本不给郑家任何反应和疏通的时间,快刀斩乱麻,直接以最严厉的“窃取贡品工艺”罪名坐实,将一场商业竞争,瞬间拔高到触犯国法的层面!
“崔府尹,”云湛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寒意,“北疆刚刚传来军报,将士因军械不利而流血。陛下正为此忧心。若此时,再传出有人为一己私利,窃取本应用于犒赏边军、提振士气的贡品工艺,扰乱军心,破坏朝廷法度……陛下会怎么想?朝野又会怎么看?”
崔晋的心脏狠狠一抽。他明白了,云湛不仅是要收拾郑家,更是要借此事立威,警告所有觊觎他手中技术和利益的人!北疆军报,就是他最好的背景板和助推器!这个时候,谁阻挠查办此案,谁就有“不顾边关将士、纵容不法”的嫌疑!
官场老油条的崔晋,瞬间权衡清楚了利弊。郑家固然树大根深,但云湛此刻圣眷正隆,手握军工革新大义,又扯上了“贡品”“边关”两面大旗,锋芒正盛。此刻与之硬顶,绝非明智之举。
他猛地站起身,脸上露出公事公办的肃然:“云侍郎所言甚是!窃取贡品工艺,动摇国本,败坏法纪,岂能姑息!本府这就签发拘票,缉拿相关涉案人等!请侍郎放心,京兆府定当秉公执法,彻查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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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永京城震动。
京兆府的衙役如狼似虎,先是直奔城外“玉露坊”,以“涉嫌窃取、使用皇家贡品工艺”为由,当场查封了刚刚建成的制糖作坊,带走了数名管事和工匠,查扣了大量物料。
紧接着,郑府侧门,郑经的心腹、具体负责“挖角”刘炳和筹建“玉露坊”的郑家三管家郑禄,被直接锁拿。郑府门前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
郑怀仁在府中得到消息时,惊怒交加,手中的茶盏“哐当”摔得粉碎。他万没想到,云湛的反应如此迅猛、如此狠辣!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没有商业上的反制,没有官面上的扯皮,直接动用司法力量,扣上了最要命的“窃取贡品工艺”的帽子!
“父亲!云湛欺人太甚!”郑经气得浑身发抖,“他这是要赶尽杀绝!我这就去寻李侍郎、赵少卿他们……”
“闭嘴!”郑怀仁厉声喝止,脸色铁青,胸口起伏,“寻他们?现在谁还敢沾手?‘贡品工艺’!‘边关军心’!好大的帽子!云湛这是算准了时机,借着北疆军报的东风,要杀鸡儆猴!”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懊悔。他低估了这个年轻人的决断力和狠劲。本以为只是商业竞争,对方最多在生意场上反击,却没想到对方直接掀了桌子,把商业行为上升到了触犯国法的高度!
“现在怎么办?郑禄他……”郑经急道。郑禄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弃卒保帅。”郑怀仁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告诉郑禄,他的家小,郑家会好生照料。让他……管好自己的嘴。所有事情,都是他利欲熏心,自作主张,与郑家无关!”
“那‘玉露坊’和已经投进去的银子……”
“认栽!”郑怀仁闭上眼睛,仿佛瞬间又老了十岁,“立刻放出风声,郑家对下人管教不严,致使个别刁奴胆大妄为,郑家毫不知情,并深表痛心,愿意配合官府查案,赔偿‘云记’损失。”
壮士断腕,壁虎断尾。这是眼下唯一能减少损失、避免引火烧身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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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的大牢里,刘炳面如死灰,瑟瑟发抖。他本以为带着技术投靠郑家,能得一场富贵,却没想到转眼间便身陷囹圄,罪名如此可怕。
郑禄则要镇定得多,一口咬定所有事情都是他个人所为,眼红“云记”利润,想要另起炉灶,与郑家无关。至于那些旁证?不过是生意上的正常往来。
然而,云湛要的,本就不是彻底扳倒郑家——那非一日之功。他要的,就是这雷霆一击的效果!
第二日,京兆府初步审理的案卷摘要,以及云湛关于“技术外泄可能影响贡品供应、进而影响朝廷赏赐及边军士气”的奏章,几乎同时摆在了皇帝的御案上。
紫宸殿内,皇帝李昀看着案卷和奏章,久久未语。他如何看不出这其中的刀光剑影?云湛此举,有借题发挥、挟势立威之嫌。但,云湛说的有一点没错——军械革新和边关赏赐,是当前朝廷的要务,不容有失。郑家(或者说,是郑家的奴才)在这个节骨眼上搞小动作,试图窃取、仿造贡品工艺牟利,其心可诛,其行可鄙。
“云卿处置得,倒是果决。”皇帝缓缓开口,听不出喜怒。
侍立在一旁的齐王李景睿适时躬身道:“父皇,儿臣以为,云侍郎虽手段略显刚硬,但其心可嘉。值此北疆多事、军械换装关键时刻,正需此等雷厉风行、敢于任事之臣,震慑宵小,肃清障碍,方能保证革新大计顺利推行,不负边关将士浴血之望。”
皇帝瞥了齐王一眼,不置可否,提笔在云湛的奏章上批了四个字:“着即严办。”
又顿了顿,在下面加了一句:“贡品事宜,关乎朝廷体面与军心,工部与将作监需加强管控,勿使再扰。”
朱批传出,朝堂上下顿时明白了风向。
郑家,这次是结结实实吃了个哑巴亏。不仅前期投入“玉露坊”的巨资血本无归,三管家郑禄被判流放三千里,刘炳更是以“窃盗贡品工艺未遂”被判重刑,郑家的商业信誉和宫廷关系也受到了沉重打击。更重要的是,云湛借此向所有人展示了他的獠牙和底线——技术,是他的逆鳞,谁敢伸手,他就敢用最严厉的官方手段剁了谁的爪子!
“清源茶社”里,原本因为郑家牵头而聚集起来的联盟成员们,一时间噤若寒蝉。云湛的“雷霆手段”让他们清醒地认识到,这个年轻的侍郎,不仅有圣眷,有实权,更有不惜掀桌子、动用国家暴力机器来维护自身核心利益的狠劲。
风波看似迅速平息。刘炳和郑禄得到了应有的惩罚,“玉露坊”被查封,郑家公开认错赔偿,“云记”的白糖工艺得到了官方背书和更强力的保护。
但云湛知道,这仅仅是开始。郑家根基深厚,此次断尾求生,不过是暂时退却。而自己此番雷霆手段,虽然震慑了宵小,却也必然引来更深的忌惮和更隐蔽的反扑。
他走出京兆府时,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福伯低声道:“老爷,郑家那边,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云湛望着天边如血的残阳,声音平静,“让他们来。正好,北疆要加快换装,漕运要试行改革,将作监要扩大规模……处处都需要钱,需要资源,需要打破旧的利益格局。”
他收回目光,眼中锐意不减:“郑家若聪明,就该知道痛了,缩回去。若还不识趣……”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整了整绯色的官袍,登上马车。
马车驶过渐次亮起灯火的永京城街道。一场看似突如其来的技术泄露危机,被他以近乎粗暴的“雷霆手段”强行压下。但这番动静,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必将扩散到更远、更深的地方。
新的较量,或许已在暗处悄然酝酿。
而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下一场,或许更加惊心动魄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