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惊蛰刚过,冻土酥软,京郊皇庄的田垄间便热闹起来。
往年此时,正是春耕最忙乱的时节。壮劳力扶着沉重的直辕犁,前面两头壮牛喘着粗气,在田里艰难地挪动,翻起的土垡厚薄不均,转弯处更是需要多人吆喝驱赶,耗时费力。然而今年,靠近官道的几块上等水浇田里,情形却大不相同。
田边围了不少人。有司农寺的官员,有皇庄的管事,有附近被特意召来观看的老农,还有不少闻讯而来的工部吏员和将作监工匠。众人目光都聚焦在田里那架看起来有些“怪异”的新犁上。
犁身主体仍是木质,但辕部明显弯曲,比常见的直辕短了将近一半。扶犁的是个精壮的中年农人,显得有些紧张,却又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前面只套了一头看起来并不特别雄健的黄牛。
“开始吧。”站在田埂上的云湛点了点头,声音平静。
扶犁农人深吸一口气,挥动细长的竹枝,吆喝了一声。黄牛迈开步子,拉力通过弯曲的犁辕传递到后方的犁体。只见那改良过的铁制犁铧(根据云湛的草图反复锻打试验而成)轻易地切入泥土,后方的犁壁流畅地将土块掀起、翻转。泥土被均匀地切开,形成一道笔直、深约七八寸的犁沟,翻出的土垡细碎整齐。
最令人惊奇的是转弯。到了田头,农人轻轻扳动连接犁辕和犁体的“犁评”(一个可活动的木楔),犁头微微抬起,随后只需牵引牛只稍转方向,弯曲的犁辕提供了极佳的灵活性,整个犁具几乎是以一个很小的半径平滑地调转了方向,开始新一垄的耕作。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比以往省却了至少一半的周折。
“这……这犁吃土真深!”
“看那牛!就一头!走得还挺轻松!”
“转弯太利索了!这得省多少工夫?”
围观的农人们最先按捺不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眼中满是惊奇与羡慕。他们都是地里刨食的老把式,一眼就能看出好坏。这新犁,不仅省畜力(少用一头牛),更省人力(转弯灵活,扶犁更省劲),而且耕得深、翻土匀,这对于作物根系生长和土壤保墒都大有好处!
司农寺的几位官员原本还有些将信将疑,此刻也顾不得仪态,提着官袍下摆就凑到田边,仔细查看翻出的土壤,又用手比划着犁沟的深度,脸上渐渐露出惊容。
“云侍郎,这新犁……果真只需一牛?”司农寺少卿忍不住问道。
“回大人,在土质正常的田亩中,一牛足矣。若遇极为板结的硬地,或可酌情增加,但亦比旧式二牛抬杠轻省许多。”云湛答道。
“深耕近乎八寸,且土垡破碎均匀,利于保墒透气,播种后出苗定然整齐!”另一位专司农事的官员赞叹道,“仅此深耕一项,若配合得当,亩产或可增一成!”
一成的增量,在动辄以千万亩计的帝国农业版图上,意味着何等巨大的粮食储备!在场官员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接下来的几天,曲辕犁在皇庄不同类型的田块(水田、旱地、沙土、黏土)进行了反复试验。除了最初的木铁结合版,将作监的工匠在云湛指导下,又尝试了全铁犁铧和关键连接部位包铁加固的版本,以适应不同地区和财力的需求。
试验结果令人振奋。平均节省畜力(牛只)四到五成,节省人力(耕作时间)二到三成,深耕效果普遍优于旧式直辕犁,且操作简便,易于学习。老农们上手极快,用过之后都爱不释手。
详细的试验记录、不同田块的对比数据、以及三具不同材质的曲辕犁样品,被迅速整理,连同云湛亲自撰写的《新式曲辕犁说略》(其中详细阐述了曲辕设计的力学原理、耕作优势及推广建议),呈递到了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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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听政亭。
皇帝李昀难得有半日闲暇,正与几位近臣赏看初放的杏花。内侍呈上厚厚的奏报和图册时,他起初并未在意,只当是寻常政务。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些由司农寺、皇庄、甚至亲自试用过新犁的老农联名具保的数据上时,持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节省牛力一半,深耕三寸,省时三成……这些枯燥的数字背后,是实实在在的国力增长、民生改善。他放下茶盏,仔细翻阅那本《新式曲辕犁说略》。文字简明,附图清晰,不仅讲明了新犁的好处,还考虑了不同地区的适配和推广的难易,甚至粗略估算了若全面推广可能带来的粮食增量和节省的畜力人力,可谓思虑周详。
“此犁……果有如此神效?”皇帝抬眼,看向侍立在侧的工部尚书赵文渊和司农寺卿。
赵文渊躬身道:“回陛下,臣已亲自去皇庄看过,并与试用农户详谈。新犁之便,确如奏报所言。云侍郎与将作监工匠,于此颇费心血。”
司农寺卿也连忙补充:“陛下,此犁结构巧妙,合乎力学,虽是新物,然制作不难,各地木匠、铁匠稍加点拨便可仿制。若得推行,实乃惠及天下农户之德政!”
皇帝沉默片刻,目光落在亭外一株盛放的杏花上,仿佛透过那绚烂的花簇,看到了帝国广袤田野上,无数农夫因新犁而减轻的劳苦,看到了秋收时更加饱满的谷穗。
“云湛。”皇帝缓缓开口,“自献琉璃图谱后,便潜心于此?”
“正是。”赵文渊答道,“云侍郎言,农为国本,工匠之巧,当先用于厚生。此新犁乃其与将作监工匠反复试验、改良之作。”
“嗯。”皇帝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但熟悉他的人都知,这便是满意的表示了。“不矜于琉璃之利,而务于农耕之本。这份心思,倒是难得。”
他沉吟片刻,决断已下:“此新式曲辕犁,既经试用,确有利农之功。着工部、司农寺会同将作监,立即绘制标准图样,编写简明制法与使用要诀,以六百里加急,发往各道、州、县官府,令其依式推广,并鼓励民间匠人仿制。皇庄及京畿官田,率先全面换用。另,赏云湛……玉带钩一对,宫缎十匹,以嘉其心。”
“陛下圣明!”众臣躬身。
玉带钩和宫缎的赏赐不算重,但意义非凡。这是皇帝对云湛“转向民生”这一政治选择的明确肯定,也意味着在皇帝心中,云湛的形象,正从“善营利的巧匠”“掌军工的能臣”,逐渐向着“务实利国的干吏”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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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出,朝野反响强烈。
务实派的官员和关心民生的士人,对此举大为赞赏,称云湛“不务虚名而重实利,真干才也”。民间,尤其是农户间,更是对即将推广的新犁充满期待,“云侍郎造新犁”的消息,随着官府的公文,开始向帝国四方传播。
齐王李景睿自然是欣喜的。云湛此举,不仅稳固了圣眷,更赢得了务实派的不少好感,其政治基础更加宽厚扎实。
而太子一党,则陷入了更深的焦虑和嫉恨。云湛越是做出实实在在的政绩,越是深得帝心,对他们的威胁就越大。尤其是,云湛的政绩不再局限于军工这种敏感领域,而是扩展到了农业这种无可指摘的“德政”,让他们想攻击都难以下口。
“殿下,不能再任由云湛如此下去了!”东宫属官中,有人愤然道,“今日是新犁,明日谁知他又会弄出什么?长此以往,人心、功劳,尽归齐王矣!”
太子李景隆面色阴沉,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眼中寒光闪烁。他何尝不知?可云湛如今行事,步步为营,所做的事又都站在了“为国为民”的大义上,让他抓不到明显的把柄。
“他那个什么‘新肥’呢?查得如何了?”太子冷声问。
“回殿下,云湛确实在让人搜集什么骨粉、硝土,还在皇庄圈了几块薄田做试验,说是尝试‘肥田新法’。不过……似乎进展不顺,试验田没什么起色,还闹过几次小事故,烧坏过陶罐。”一名负责打探的属官回禀。
太子眼中终于闪过一丝阴冷的笑意:“肥田新法?故弄玄虚!农事乃天时地利,岂是些奇技淫巧所能轻易改变的?传话下去,让咱们的人在合适的时候,好好‘帮’云侍郎宣扬宣扬他这‘新肥’的‘神效’!”
他要让云湛在农业上栽个跟头,让父皇和天下人看看,这个“巧匠”也有不灵的时候!新犁的成功或许无法抹杀,但只要“新肥”失败,就足以质疑云湛在农业上是否真的可靠,是否只是侥幸成功。
一场围绕“农事”的新暗战,已在悄然酝酿。
而此刻的云湛,却无暇顾及这些暗流。他正站在皇庄那几块特意划出的“试验田”边,眉头微锁,看着眼前长势明显不如对照田的麦苗。
曲辕犁的成功推广,只是第一步。提高耕作效率固然重要,但土地肥力才是持续增产的根本。他的“土法化肥”试验,确实遇到了瓶颈。骨粉煅烧不易控制,硝土与粪肥混合发酵的效果不稳定,从尿液提取“铵盐”的尝试更是屡屡失败,还因为操作不当引发过小规模的气体爆燃(幸好未伤人)。
路,果然比想象中更难走。
但他眼中并无气馁,只有更加专注的研究光芒。失败是成功之母,每一次挫折,都让他更接近那个时代条件下可能的答案。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试验田的泥土,仔细捻动,嗅闻。
“看来,方向需要调整……”他低声自语,“或许,该先从更简单的‘堆肥改良’和‘绿肥轮作’入手,同时继续寻找更可靠的矿物肥源……”
春风吹过田野,带来泥土和新生植物的气息。远处,已有农人开始尝试用新式的曲辕犁耕作,吆喝声与牛鸣声交织,充满了希望。
云湛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目光投向更广阔的天地。
曲辕犁的试点成功,只是一个开始。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还有更多的奥秘等待发掘,更多的难题需要攻克。
而他的探索,永不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