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配方与图谱的献出,如同在永京城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涟漪激荡,各方反应不一。有嘲笑云湛“自断财路”的,有钦佩他“公忠体国”的,也有如郑家般暗自窃喜、以为可趁虚而入的。然而,云府与工部衙署却异常平静,仿佛那场震动朝野的“献图”风波从未发生。
云湛将全部精力,迅速转向了一个看似平淡、实则更为根本,也更能触动皇帝心弦的领域——农业。
靖朝以农立国,农事丰歉直接关乎社稷安稳、国库充盈、民心向背。近年来,北方气候似有转寒迹象,收成时有不稳,南方虽称鱼米之乡,但耕作方式千百年来变化不大,产量已达瓶颈。皇帝李昀对此一直颇为忧心,曾在多次奏对中提及“农为国本,粟为民天”。
云湛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军工革新证明了他的“巧思”与“实干”,献图之举展现了他的“忠心”与“无私”,接下来,他需要用更具普惠性、更能直接惠及皇帝最关心的“国本”与“民心”的成果,来进一步巩固地位,化解潜在的“奇技淫巧”“与民争利”的非议。
一个雪后初霁的下午,云湛没有去工部,而是换了一身简便的棉袍,带着两名贴身随从,骑马出了永京城,来到南郊的皇庄。
这里是皇室直属的田产,也是各地新作物、新农具的试验田之一。田亩早已收割完毕,空旷的田野覆盖着未化的残雪,阡陌纵横,偶有农人赶着牛车运送秸秆,或在屋前修补农具。
云湛下马,信步走在田埂上,目光扫过那些被霜雪打蔫的冬麦苗,又落在远处几个正在用直辕犁翻耕预留春播田地的农夫身上。那犁结构简单笨重,需要两头壮牛牵引,一个农夫在后面费力扶压,才能犁开板结的冻土,效率低下,且转弯调头极其不便。
一幕熟悉的画面,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脑海——那是前世在博物馆见过的图片,一幅关于古代农具演变的展板。其中一种犁的形制,与眼前所见截然不同……
他停下脚步,凝神细思。曲辕犁……对,是叫曲辕犁!将直辕改为弯曲,缩短了辕长,增加了犁评和犁建,可以灵活调节耕作的深浅,而且只需一头牛便可牵引,转弯灵活,节省畜力人力,尤其适合在江南水田和丘陵地块使用。
更重要的是,如果他没有记错,这种犁在原本的历史时空中,是在唐朝后期才逐渐成熟推广的。而现在的靖朝,无论典章制度还是社会风貌,都更近似于他记忆中的隋唐初期。这意味着,曲辕犁在这个时代,很可能尚未出现,或者仅具雏形!
一个清晰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改良农具,提高耕作效率,增加粮食产量——这是实实在在的惠民之功,也是最能体现“以民为本”“心系社稷”的政绩。
他立刻招来随从,取出炭笔和随身携带的硬皮册子,蹲在田埂上,凭借记忆开始勾勒曲辕犁的大致结构:弯曲的犁辕、可以调节角度的犁箭、利于破土和翻垡的犁铧与犁壁形状……
画着画着,另一个更为宏大的想法,也开始在他脑中萌芽。提高耕作效率固然重要,但土地肥力才是决定产量的根本。这个时代,提高地力主要靠轮作、休耕、施用农家肥(人畜粪便、草木灰、绿肥等),效果有限且不稳定。
化肥……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难以遏制。但现代化的合成氨工业在这个时代纯属天方夜谭。那么,有没有可能用“土法”生产一些初级的、有效的肥料呢?
他的思绪飞速运转。磷肥?骨粉煅烧后可以得到初级磷肥,但这个时代大规模获取动物骨骼不易,且煅烧工艺要求高。钾肥?草木灰就是天然的钾肥来源,但收集困难,含量也低。氮肥……豆科植物根瘤固氮是天然来源,但如何高效利用?有没有可能通过简单的化工方法,比如……利用硝土?
他想起曾读过的一些关于古代土法硝石提炼和早期火药制作的资料。硝土中富含硝酸盐,虽然不能直接用作氮肥(植物难以直接吸收硝酸盐),但或许可以通过与有机物(如粪肥)混合堆沤发酵,借助微生物作用,转化为更易吸收的形态?或者,尝试用简单的蒸馏、结晶方法,从人畜尿液、腐败物中提取粗制的“铵盐”?
思路逐渐清晰,虽然每一步都充满未知和实验的艰辛,但方向有了。这不再是“奇技淫巧”,而是关乎亿万百姓肚皮、关乎帝国根基的“实学”“大道”!
他收起炭笔,站起身,望着这片广袤而沉睡的土地,眼中燃起与当初改进军械时同样炽热、却更加深沉的光芒。
回到城中,云湛没有立刻回府,而是直接去了将作监。他没有召集大批工匠,只叫来了几位最顶尖、口风也最紧的木匠和铁匠大师傅,还有两位对农事稍有了解的老吏。
在一间僻静的工房里,他展开下午勾勒的草图,开始详细讲解曲辕犁的构思。
“诸位请看,传统的直辕犁,辕长且直,转弯费力,需二牛抬杠。我设想将此处改为曲辕……”他用炭笔在木板上画出修改,“如此一来,辕长缩短,重心更合理,一牛便可牵引。此处增加一个可以上下活动的‘犁评’,通过‘犁建’固定,农人可根据土质软硬,随时调节入土深浅……”
工匠们起初还有些疑惑,但听着听着,眼睛都亮了起来。他们都是行家,一点就透。云湛的讲解虽然简略,但原理清晰,结构可行。
“妙啊!大人!”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木匠激动地拍着大腿,“若是真能如此,翻地的活儿至少能省三成力,快两成工!而且转弯抹角方便多了!”
“铁犁铧和犁壁的形状也要改,要更利于切开土块和翻转。”云湛补充道,“具体尺寸和角度,需要反复试验。先做几个不同规格的样品出来,开春后,拿到南郊皇庄和京畿几处官田去试。”
“是!”工匠们干劲十足。
安排完曲辕犁的试制,云湛又将那两位老吏留下,提出了更让他们瞠目结舌的想法。
“除了农具,土地的肥力更是关键。我想尝试一些新的‘肥田之法’。”云湛目光灼灼,“比如,将骨殖煅烧磨粉,掺入粪肥使用;比如,寻找一种含‘硝’的土石,尝试与粪肥混合发酵;再比如,收集人畜尿液,尝试用陶罐密封日晒或简单蒸馏,看看能否得到更‘有劲’的肥水……”
老吏们面面相觑,这些东西闻所未闻。骨粉煅烧?硝土肥田?尿水蒸馏?这……这云侍郎的脑子,怎么尽想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但有了之前军工和琉璃的奇迹,他们不敢轻易质疑,只是恭敬地记下要求,答应去寻访懂行的老农和药材师傅(这个时代炼丹术士和药师对矿物、提炼有些经验),看看有没有相关线索或材料。
接下来的日子,云湛的生活节奏悄然改变。他依然频繁出入工部,督办北疆军械换装,但更多的时间,开始流向将作监后院的“农具试验场”和城外的皇庄。工部同僚们发现,云侍郎的案头,除了军工图纸,开始出现关于各地物产、气候、农事的卷宗;他的谈话中,也开始夹杂着“垄作”“轮作”“绿肥”等词汇。
消息自然传到了宫中。
御书房内,皇帝李昀听着内侍的禀报,眉头微挑:“云湛近日多在钻研农事?还在试制新犁,探寻新肥?”
“回陛下,正是。云侍郎还从司农寺调阅了不少旧档,似对江南的水田耕作和北方的旱地轮作颇感兴趣。”
皇帝沉默片刻,手指轻轻敲着御案。献图之后,他本以为云湛会消沉一阵,或是更专注于军工,却没想到,此人竟如此迅速地转向了更为根本的农业。而且,不是空谈,是实实在在地在试验新农具、摸索新方法。
这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军工是强国之需,农业才是立国之本。云湛能看清这一点,并毫不犹豫地将精力投入其中,这份眼光和务实,让皇帝心中的那点疑虑,又消散了几分。
“由他去吧。”皇帝最终淡淡道,“农事关乎国运,他若有心于此,是好事。告诉司农寺和皇庄,尽力配合。”
“是。”
冬日的暖阳,透过窗棂,洒在御案上。皇帝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看到了南郊田野上,那个俯身查看犁具、与老农交谈的绯色身影。
这个云湛,总能给他“惊喜”。只是不知这一次,他在这片最古老的土地上,又能翻出怎样的新花?
而此刻的云湛,正蹲在将作监的工棚里,仔细检查着第一具按照他图纸打造的曲辕犁木模型。粗糙,却已初具雏形。旁边,几个陶罐里装着不同配比的“试验肥料”,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味。
他的眼神专注而明亮。
军工是剑,农业是盾,商业是血。如今,剑已初露锋芒,血亦循环不息,是时候,铸造一面更坚实、更广阔的盾了。
这条转向民生的路,或许比革新军械更加漫长,更加艰难,但意义,也同样深远。
他轻轻抚摸着那具粗糙的曲辕犁模型,仿佛已经看到了来年春天,新犁翻开的沃土,和秋日里,更加沉甸甸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