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三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才过十月，北风便裹挟着塞外的寒意，长驱直入，吹得永京城琼枝玉树，也吹得紫宸殿的窗纸呜呜作响。
皇帝李昀已有半月未举行大朝会了。御医的诊断语焉不详，只说是“操劳过度，风寒入体，需静心调养”。但御前侍奉的内侍和几位重臣都能感觉到，皇帝的精神气力大不如前，批阅奏章的时间越来越短，咳嗽声却日渐频繁沉重。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如今也时常浮着一层淡淡的疲色。
帝国的权力中心，因此染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焦灼与不安。储位空悬多年，太子与齐王明争暗斗日趋激烈，皇帝在时还能勉强维持着危险的平衡。如今皇帝身体有恙，这平衡便如同冰封的湖面，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一触即溃。
各方都在等待，也在暗中动作。太子的东宫属官们走动愈发频繁，六部中亲近太子的官员也加紧联络，试图在皇帝不能视事时，将朝政尽量纳入掌控。齐王府则相对沉静，但暗地里的联络与准备，只会更加周密。
终于，在一个朔风凛冽的清晨，一道旨意自深宫传出，震动了整个朝堂。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近感微恙，需安心调养，恐政务冗繁，有疏漏之处。皇三子齐王景睿，敏而好学，处事稳重，素得朕心。着令齐王景睿，即日起监国，协助朕处理日常政务。六部诸司奏章，可先呈齐王披览，提出条陈，再报朕裁夺。钦此。”
监国！
虽然旨意措辞谨慎，用了“协助”“披览”“条陈”等词语，并未赋予完全的决策权，但这无疑是一个极其强烈的政治信号！在皇帝身体欠安的情况下，赋予一位皇子“监国”之权，这意味着在皇帝心中，齐王李景睿已经具备了参与甚至部分主导最高政务的资格和能力！这几乎是在为未来的权力交接进行铺垫和考验！
紫宸殿偏殿，临时布置的“监国”理事之所。李景睿身着亲王常服，端坐于临时增设的案几之后，面前堆放着第一批送来的奏章。他的神色平静，甚至有些过分平静，唯有紧握朱笔、指节微微发白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的激荡与压力。
他知道，这是父皇在病中对他的考验，也是一种制衡。父皇既要用他来牵制日益坐大的太子一党，也要看他是否真有执掌朝政的器量与能力。同时，这更是一把双刃剑，将他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推到了与太子决战的擂台中央。
“殿下，这是今日户部呈报的漕粮北运损耗复核，兵部关于北疆冬季戍防物资补充的请示，以及……刑部转来的，关于京畿‘肥田粉’官坊失窃一案的初步勘验。”一名内侍轻声禀报，将几份重要的奏章放在最上方。
李景睿目光扫过，尤其在“肥田粉官坊失窃”几个字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寒意。果然，自己刚刚监国，麻烦就来了。他定了定神，开始沉心批阅。
而此刻的东宫，却已是一片阴云密布，气氛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
“监国！父皇竟然让他监国！”太子李景隆将手中的茶盏狠狠掼在地上，名贵的瓷器瞬间粉身碎骨，温热的茶汤溅湿了华贵的波斯地毯。他面目狰狞，眼中燃烧着屈辱、愤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凭什么？本王是嫡长子，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他李景睿算什么？一个妃嫔所出的庶子！父皇这是老糊涂了吗？！”
“殿下息怒！隔墙有耳！”心腹属官张珩连忙上前劝慰，脸上也是惊疑不定，“陛下此举，或许……或许只是权宜之计，意在平衡。殿下切不可自乱阵脚！”
“平衡？这分明是偏袒！是打压！”太子低吼道，胸膛剧烈起伏，“你看看这些日子，云湛那贱奴靠着些奇技淫巧，又是封侯又是升尚书，圣眷日隆！如今连李景睿也水涨船高，竟得了监国之权！再这样下去，这东宫之位，还能坐得稳吗？！”
他猛地转向张珩：“我们的人呢？六部、御史台、京畿大营……都怎么说？”
张珩压低声音：“殿下，齐王监国旨意一下，人心浮动。原本有些骑墙观望的，怕是会倒向齐王。咱们必须立刻行动，稳住阵脚，并给予反击！”
“如何反击？”
张珩眼中闪过一丝阴狠：“齐王监国，首重政务。只要他在政务上出错，尤其是刚刚接手就出大错，陛下必然失望，朝野也会质疑其能力。眼下，正有一个绝佳的机会——‘肥田粉’官坊失窃案！”
太子眼神一凝：“说下去。”
“此案看似不大，但‘肥田粉’乃云湛所创，陛下寄予厚望的增产利器，关乎农政大局。如今在齐王刚刚监国、云湛风头最劲之时，其核心官坊竟发生失窃，无论丢失的是配方还是成品，都足以说明齐王与云湛办事不力、管控不严！若再能‘证明’失窃之物已流入不法商贾之手，开始仿造劣品、扰乱市场、坑害农户……那云湛‘活神农’的名声必受重创，齐王这监国的‘稳重’形象，也会大打折扣！”张珩语速极快，显然已思虑多时。
太子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好！此事你去办，务必办得‘漂亮’！要让人赃并获，要闹得满城风雨！另外，让咱们的御史，准备好弹劾的奏章，罪名嘛……‘玩忽职守’‘与民争利以致生乱’，够不够？”
“足够！”张珩躬身，“属下这就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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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到宜城侯府时，云湛刚从南郊的“格物书院”筹备处回来。听到官坊失窃，他眉头立刻皱起。
“失窃的是昨夜当值的库房，丢失了三袋‘二号配方’成品粉，还有……一份记录了部分原料配比和加工温度的手抄笔记。”福伯脸色沉重，“京兆府的人已经去了，说是内贼所为，正在排查当晚值守的工匠和杂役。”
“内贼？”云湛冷笑，“早不失窃，晚不失窃，偏偏在齐王殿下监国的第一日案发？还恰好丢了最有代表性的‘二号配方’和工艺笔记？”
林薇薇担忧道：“恐怕是有人故意为之，想借此生事，打击你和齐王殿下。”
“这是自然。”云湛走到窗前，望着阴沉的天空，“太子党这是狗急跳墙了。齐王监国，触动了他们最敏感的神经。他们想用这件事，给殿下一个下马威，也给我泼一盆脏水。”
“现在怎么办？京兆府那边……”福伯问。
“崔晋那个老滑头，恐怕不敢深查，或者查到的‘内贼’，也只会是某些无足轻重、甚至早就安排好的替死鬼。”云湛眼神冰冷，“真正的黑手，必然已将失窃的肥田粉和笔记送到了该送的地方。接下来，市面上很可能很快就会出现仿冒的、劣质的‘肥田粉’，然后……便是农户受害，流言四起，御史弹劾。”
他转身，对林薇薇道：“立刻通知我们在京畿各处的‘云记’分号和合作的可靠粮行，密切注意市面上是否有来历不明、价格异常的‘肥田粉’出现，一旦发现，立刻秘密买下样品，并追踪来源。同时，让咱们的人放出风去，说官坊正在升级配方，新版‘肥田粉’将增加防伪标记，并严格限定官方渠道销售。”
“是！”林薇薇应下。
“另外，”云湛对福伯道，“备车，我要去齐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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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府，听雪阁。
李景睿显然也接到了消息，脸色不太好看。见云湛到来，他屏退左右，直接问道：“此事你怎么看？可有应对之策？”
“殿下，此乃对手图穷匕见之举。”云湛沉声道，“目的明确：一是扰乱‘肥田粉’推广，打击陛下重视的农政；二是抹黑臣，进而牵连殿下，质疑殿下监国理事的能力。他们必定还有后手，仿冒劣品、煽动民怨、御史弹劾，三步连环。”
李景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依你之见，如何破局？”
“堵不如疏，守不如攻。”云湛目光锐利，“他们想用‘失窃案’做文章，我们便将计就计，把这件事闹得更大，但方向要由我们来引导。”
“详细说来。”
“第一，请殿下以监国身份，立刻下令，此案由京兆府、刑部、工部（将作监）三方联合彻查，并由殿下指派一名信得过的亲王属官参与监督。将水搅浑，不给任何一方轻易结案、掩盖真相的机会。”云湛条理清晰，“第二，主动向陛下禀报此事，言辞恳切，承认管理有疏漏，但强调‘肥田粉’利国利民，绝不容宵小破坏，请求陛下准许，由工部与司农司联合发布告示，昭告天下，详列官营‘肥田粉’之特征、官方售卖渠道及防伪新措，提醒农户谨防假冒。将舆论主动权抓在手中。”
“第三，”云湛声音转冷，“他们不是想用仿冒品害人吗？我们便‘帮’他们一把。让咱们的人，主动去接触那些可能被仿冒品毒害的农户，‘恰好’发现假肥粉的危害，‘恰好’引导他们去报官，并将矛头隐隐指向……某些可能因‘肥田粉’推广而利益受损的旧式肥商，或者，某些与太子党过往甚密的商号。”
李景睿眼睛越来越亮。云湛这是要将一场针对自己的危机，转化为一场打击对手、巩固自身形象的反击战！主动彻查、透明公示，彰显的是监国殿下和他云湛的磊落与担当；而将仿冒品的祸水引向太子的关联势力，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好！就依此计！”李景睿拍案，“本王这就去安排。云卿，此事务必办得周密。”
“殿下放心。”云湛拱手，“此外，臣以为，殿下初理监国，除了应对此类阴私伎俩，更需在政务上有所建树，方可真正服众。北疆换装已近尾声，可奏请陛下嘉奖边军，提振士气；漕运改革草案已具雏形，或可择其缓急者，先行试点，以显殿下通盘考量、兴利除弊之能。”
李景睿深深看了云湛一眼，心中感慨。此人不仅是能臣干吏，更是无双国士！危局之中，不仅思虑破敌之策，更不忘进取之道。
“有卿在侧，本王无忧矣。”他郑重道。
离开齐王府，风雪更大了。云湛坐上马车，裹紧了披风。
齐王监国，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积压的矛盾。斗争，已从暗处转向了明处，趋于白热化。
失窃案只是开始，接下来，必是狂风暴雨。
但他已无退路，也不愿退。无论是为了胸中抱负，还是为了那并肩作战的承诺，他都必须在惊涛骇浪中，稳住船舵，甚至……乘风破浪。
马车碾过积雪，驶向依旧暗流汹涌的永京城深处。
监国的大幕已经拉开，而真正的较量，才刚刚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