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国的头一个月,便在“肥田粉失窃案”的明争暗斗与齐王府雷厉风行的反制中,匆匆过去。最终,一名因赌博欠下巨债的库房小吏被推出来顶了罪,声称一时贪念偷取肥粉变卖,对幕后指使一问三不知。市面上虽偶有劣质仿品出现,但工部与司农寺的联合告示及时发布,官坊新版带有简单暗记的肥田粉也迅速铺开,并未掀起太大风浪。反倒是几家被“恰好”查出售卖假肥、且与太子党某些官员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商号,吃了不小的挂落,被罚没了不少钱财,灰头土脸。
这场交锋,齐王与云湛算是小胜一局,暂时稳住了阵脚。但彼此都清楚,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小小浪花。太子的反扑,绝不会就此停止。
果然,接下来的政务,便让李景睿与云湛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积弊如山”,以及这“山”背后,盘踞着何等庞大而顽固的利益网络。
问题首先从一份看似寻常的兵部急报中暴露出来。
“殿下,北疆大营急报,今冬最后一批补充的皮甲、箭矢及部分御寒衣物,原定十日前就该运抵,至今仍未到达。边关苦寒,将士亟待换装,恐误军情!”兵部一名郎中捧着文书,面色焦急地禀报。
李景睿眉头紧皱:“漕运衙门那边怎么说?延误原因何在?”
郎中苦笑:“漕司回复,近日运河水位偏低,又遇沿途数处闸口检修,加之押运船队遭遇‘风浪’耽搁,正在全力催促。”
“水位偏低?闸口检修?风浪?”李景睿冷笑,“同样这段运河,月前运送肥田粉原料的商船,怎么就能按期抵达?偏偏军资延误?去,传本王的令,让漕运总督衙门立刻呈报此批军资沿途各节点的具体时间、延误原因及责任人,还有,历年同期漕粮、军资运输的损耗记录,一并拿来!”
命令下去,漕运衙门的回复却有些拖沓,呈报上来的文书也是语焉不详,损耗记录更是经过精心“修饰”,看上去虽有些许超出常例,却也在“合理”范围之内。
云湛在一旁冷眼旁观,心中已有计较。他主动向李景睿请缨:“殿下,漕运牵涉粮饷、军资、百货转运,乃帝国血脉。其中若有淤塞,危害更甚于边患。臣请与户部、工部相关人员,调阅近年漕运详细账目,并实地勘察一二。”
李景睿正有此意,立刻准奏,并以监国名义给了云湛便宜行事之权。
接下来的半个月,云湛几乎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漕运档案之中。户部存档的漕粮起运、到岸数字,沿途各仓的接收、损耗记录,漕司自身的运力调度、船只维护、人工开支账册……海量的数据,看似杂乱,却在云湛超越时代的统计分析和对比方法下,渐渐显露出触目惊心的真相。
“殿下请看,”云湛将一份自己整理出的简表呈给李景睿,面色凝重,“这是近三年来,从江南主要产粮区经运河运抵京畿的漕粮记录。表面看,每年起运四百万石,实际抵京入库约三百五十万石左右,途损约五十万石,账面上损耗率在一成二左右,虽偏高,但历代皆有,似乎‘正常’。”
李景睿点头,这个数字他大概知道。
“然而,”云湛话锋一转,抽出一份薄薄的、边缘已有些磨损的旧档,“这是臣从工部河渠司故纸堆里找到的,十五年前,同期的漕粮损耗记录。那时运河年久失修,漕船也多老旧,途损也不过八十万石,损耗率两成。如今运河经过数次大修,漕船亦多有更新,为何损耗率降幅如此有限?”
他指向简表上的几处标记:“更可疑的是,臣对比了沿途三十七个重要节点的接收与转出记录,发现损耗并非均匀发生在运输途中,而是高度集中在其中的七八个节点——如淮安仓、徐州仓、临清闸等地。这些节点,要么是转运枢纽,要么是关卡要地。按常理,枢纽仓储条件好,管理应更严格,损耗反该更低才对。”
李景睿的脸色沉了下来:“你的意思是……”
“人为做账,虚报损耗,中饱私囊。”云湛声音冰冷,“而且数额巨大!臣初步估算,仅漕粮一项,每年以‘损耗’为名被侵吞的,至少也有二三十万石!这还只是粮食。军械、布匹、盐铁等物资运输,损耗账目更是混乱不堪,难以细查,其中猫腻,恐怕只多不少!”
他顿了顿,又拿出一份清单:“这是臣这几日暗访永京城外几处漕运码头和仓房,从一些老船工、仓丁口中探听到的‘规矩’。凡过闸,需‘闸敬’;凡停靠补给,需‘泊例’;凡装卸货物,需‘脚钱’;连遇上巡查的官兵,也要递上‘茶水钱’。这些‘规矩’层层加码,最终都折算在‘损耗’和‘运费’里,由朝廷承担。更有甚者,与地方豪强勾结,以次充好,盗卖官粮,然后报称‘霉变’‘湿损’。”
李景睿越听,脸色越是铁青。他虽知漕运有弊,却未想到竟已腐烂至此!每年二三百万石的粮食、无数的军资国用,就在这看似平静的运河之上,被一群蛀虫明目张胆地吞噬!这哪里是运输损耗?分明是插在帝国主动脉上的吸血蚂蟥!
“此事牵涉太广!”李景睿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漕运总督、沿途督抚、仓场御史、乃至户部、兵部相关官员……盘根错节,利益均沾。难怪太子那边,对此一直讳莫如深!”
他想起太子一党中,有不少人与漕运利益集团关系密切,尤其是户部那位尚书张珩,其家族在江南便有庞大的粮号与船行生意。
“正因牵涉太广,根深蒂固,才更需下猛药,动刀子。”云湛目光锐利,“殿下初掌监国,若能在漕运积弊上打开突破口,整顿贪腐,追回损失,畅通国脉,便是实实在在的政绩,足以让朝野刮目相看,也让那些观望者看到殿下的决心与能力。反之,若听之任之,则监国之权,恐成空谈,国本亦将日益蛀空。”
李景睿在殿中踱步,心中激烈斗争。他知道云湛说得对,但此举风险巨大,等于直接向一个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宣战,必然招致疯狂反扑。自己监国之位尚未稳固……
“殿下,”云湛看出他的犹豫,沉声道,“疖子不挑破,脓血只会越积越多。如今边关暂稳,农事初兴,正是内部整顿的时机。且此事由漕运延误军资而起,殿下以‘确保边饷、整顿运务’为由介入,名正言顺。只要证据确凿,步骤稳妥,先打掉几个关键节点,震慑其余,未必不能成功。”
他补充道:“臣建议,此事可分步走。第一步,殿下可借此次军资延误,责成漕运总督衙门限期整改,并派专员(可用我们的人)前往那几个损耗异常节点核查。此为敲山震虎,试探反应。第二步,暗中继续收集确凿证据,尤其是与朝中重臣、特别是东宫关联的证据。第三步,待时机成熟,证据在手,殿下便可雷霆一击,同时将矛头引向‘渎职贪墨、贻误军机’,届时,便是太子想保,也要掂量掂量。”
李景睿停下脚步,眼中终于闪过决断的光芒。不错,他既已踏上这条路,便没有退后的余地。漕运之弊,不仅是国蠹,更是太子党的钱袋子和势力范围。若能从此处打开缺口,于国于己,皆是有利!
“好!就依你之策!”李景睿斩钉截铁,“此事由你暗中主导,本王为你撑腰。需要什么人,什么权,尽管提!务必拿到铁证!”
“臣,领命!”云湛肃然躬身。
走出王府,天色已晚。永京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这座帝国都城的繁华轮廓。但在云湛眼中,这繁华之下,那条贯通南北的运河,仿佛成了一条流淌着脓血的巨大伤口。
漕运之弊,深不见底。接下来的调查,必将步步惊心。
但他知道,这场硬仗,必须打,而且必须要打赢。
这不仅是为了齐王,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这个千疮百孔却又孕育着无限可能的帝国。
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迈步走入冬夜的寒风中。
暗战,已从田间地头、朝堂奏对,蔓延到了这条维系帝国命脉的古老运河之上。而一场更为激烈、也更为凶险的较量,即将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