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把云台山的寒气揉成细碎的颗粒,黏在陵光阁的白玉柱上,凝结成一层薄薄的霜。沈逸尘握着流霜剑站在演武场中央,剑穗上的银铃随着他抬手的动作轻晃,却没发出半分声响——他把灵力收得太拢,连风都被锁在剑锋三尺之内。
今日的剑势却格外滞涩。
当流霜剑劈到第三式“流云破”时,本该精准斩断青石板上那道云纹刻痕的剑尖,突然往左下偏了半寸,只在石面上拖出一道歪扭的白痕。沈逸尘腕骨猛地发力,想把剑势扳回正轨,腕间却传来一阵细微的“咯吱”声,像有根细针在经脉里扎了一下。他迅速收剑入鞘,指尖攥着剑穗的银线,指节泛得发白。
那道云纹刻痕,是他七岁时父亲亲手刻的“校准线”。十二年来,他练剑上万次,从没有偏过哪怕一分。
“少主的剑,今日偏了。”
林砚的声音从演武场边的桂树下传来,手里端着个黄铜茶壶,壶嘴正冒着袅袅热气。他快步走过来,把茶盏递到沈逸尘面前,白瓷盏底沉着几片晒干的桂花——去年秋天沈逸尘说过桂花茶暖身,林砚就特意收了一整罐,晨起总温着备着。
沈逸尘接过茶盏,指尖刚碰到温热的瓷壁,就看见林砚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袖口处。他下意识地把袖子往下拽了拽,刚才收剑时动作太急,袖口滑落,怕是让林砚瞥见了脉门处的东西。
“手滑。”沈逸尘避开林砚的眼神,抿了口桂花茶。茶水的暖意刚滑过喉咙,就被昨夜残留的寒意压了下去。
昨夜长老堂的烛火还在眼前晃。三长老枯瘦的手指按在他的脉门处,指甲几乎掐进皮肉里,烛光照着老人眼底的惊惶,声音压得极低:“那股‘异动’,和百年前‘掠夺灵脉符’的气息太像了。逸尘,这事绝不能让盟主知道,否则……”
否则什么,三长老没说。可沈逸尘看见他手背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窗外突然掠过一道黑影,两人追出去时,只在墙角捡到一片黑色的羽毛。羽毛上沾着淡淡的腥气,不像是凡鸟的毛。
“少主,”林砚突然开口,声音压得比晨雾还低,“今早我去山门口接货郎,他说昨天傍晚看见雾隐村方向飘着黑雾,还听见有奇怪的叫声。可我去查了玄门的巡查记录,近三天都没有弟子报过雾隐村的异常。”
沈逸尘握着茶盏的手顿了顿。雾隐村在云台山南麓的山谷里,村民靠种茶和采草药为生,去年他下山历练时,还在村口的老婆婆家里喝过一碗热粥。那村子偏僻又安静,连野狗都少见,怎么会有黑雾和怪叫?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前厅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侍从拔高的嗓音,打破了晨雾的安静:“盟主府使者到——!”
林砚端着茶壶的手晃了晃,几滴热水溅在青石板上,很快被雾气洇成了深色的印子。“盟主的使者?”他皱着眉,“前几日才传过讯,说玄门各脉都安稳,怎么突然又派使者来?而且……”他看了眼沈逸尘,没把后半句说出来——盟主府的使者,从不会在清晨登门。
沈逸尘把茶盏递给林砚,伸手理了理衣袍。青色的锦袍领口绣着陵光阁的云纹,他摸了摸脉门处,那里的淡红色纹路已经淡下去了,只有用灵力才能隐约看见。“走吧,去前厅。”
穿过回廊时,雾更浓了。廊柱上的云纹被遮得只剩模糊的轮廓,像被人用墨笔晕开的画。沈逸尘走得不快,脑子里却在想那片黑色羽毛——昨夜他悄悄用灵力试过,羽毛上的腥气里,裹着一丝极淡的灵力,那灵力的波动,和他体内的“异动”竟有几分相似。
前厅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抑的交谈声。沈逸尘推门进去时,首先撞见的是一股陌生的灵力——冷硬、锐利,带着点金属的腥味,和玄门修士常用的温和灵力截然不同。
主位旁坐着个穿玄色锦袍的人,腰间挂着块鎏金令牌,上面“盟主府”三个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那人见沈逸尘进来,立刻站起身,脸上堆起公式化的笑容,眼神却在他手腕上扫了一圈,像在确认什么。“这位就是沈少主吧?”他拱手行礼,声音洪亮,“在下秦峰,奉盟主之命,特来传除妖令。”
沈逸尘回礼时,目光落在秦峰手里的玄色锦盒上。锦盒边角绣着暗金色的符文,是玄门发布紧急任务时才会用的规格,可盒身的布料上,沾着点细小的草屑——那是种深绿色的草,叶子边缘有锯齿,沈逸尘认得,是“鬼针草”,只长在云台山北坡的乱葬岗,寻常地方根本见不到。
秦峰已经打开了锦盒,里面放着一卷明黄色的卷轴,卷轴边缘用朱砂画着繁复的符文,正是除妖令。他伸手去递,沈逸尘指尖刚碰到卷轴的瞬间,突然觉得脉门处一阵发烫——那卷轴上的符文,竟散发出和他体内“异动”一模一样的气息!
像是有条小蛇顺着指尖爬进经脉,沈逸尘强忍着没皱眉头,只把灵力悄悄凝在指尖,想再试探一下。可秦峰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飞快地收回手,把卷轴往他怀里一塞,笑着说:“雾隐村现烈性妖气,已有三名修士在探查时失踪。盟主说,沈少主是玄门年轻一代的翘楚,这趟任务,非你不可,务必肃清妖患,彰显玄门威严。”
三名修士?沈逸尘攥紧卷轴,指尖掐进纸里。刚才林砚还说,巡查弟子没报过雾隐村的异常,怎么突然就有三名修士失踪了?“不知秦使者可知,那三名修士是哪脉的人?何时出发的?”他追问了一句。
秦峰的笑容僵了一瞬,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口,避开他的目光:“具体的……盟主没细说,只让少主先去探查。毕竟妖患紧急,早一日出发,就能早一日救回失踪的修士。”他放下茶盏时,沈逸尘瞥见杯底沾着点黑色的粉末——那是“锁灵粉”,能暂时压制修士的灵力,玄门只有在抓捕叛徒时才会用,怎么会出现在使者的茶盏里?
“逸尘,”坐在一旁的大长老突然开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盟主的命令已下,你即刻回院准备,明日一早就出发。”他说着,朝三长老递了个眼神。三长老立刻站起身,走到秦峰身边,两人假装整理锦盒,沈逸尘却看见秦峰悄悄把一个信封塞进了三长老的袖袋里。
那信封的封口处,盖着个黑色的印记——沈逸尘的目光顿了顿,那是个狼头纹,三年前他在禁书阁里见过,是百年前修炼“掠夺灵脉”的邪教标志。那邪教早就被玄门灭了,怎么会出现在盟主府使者的信封上?
“少主,”林砚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带着点担忧,“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沈逸尘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攥着卷轴的手已经出了汗,把明黄色的纸都浸湿了一小块。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疑虑,朝着秦峰和长老们拱手:“逸尘定不辱使命。”
秦峰明显松了口气,又说了几句“小心为上”的场面话,就以“还要去其他门派传讯”为由,匆匆离开了。他走得太急,连放在椅上的锦盒都忘了拿,盒盖敞开着,里面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腥气——和昨夜那片黑色羽毛的味道,一模一样。
秦峰刚走,三长老就把那个信封拿了出来,递给大长老。大长老打开信封,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皱成了疙瘩。“盟主只说让逸尘去雾隐村,却没提妖气的源头,连失踪修士的名字和门派都没写。”他把信递给其他长老,声音沉得像雾,“而且这信上的印,不是盟主府的。”
二长老接过信,看清封口的狼头纹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百年前那个邪教的标志!盟主怎么会让使者带这种信来?”
沈逸尘站在一旁,没说话。他摸了摸脉门处,那里的发烫感已经退了,可卷轴上的气息还在,像根刺扎在手里。秦峰的鬼针草、茶盏里的锁灵粉、信封上的狼头纹、还有那三名不明身份的失踪修士……这些碎片凑在一起,像一张网,正慢慢朝他罩过来。
“逸尘,”大长老突然看向他,语气软了些,“你去了雾隐村,若是觉得不对劲,不必硬撑。记住,保全自己最重要。”他说着,把信折好,重新塞进信封,“这信的事,你先别问,等你回来,长老会再给你解释。”
沈逸尘点头,心里却明白,大长老这是在刻意瞒着他。他攥着卷轴转身离开前厅,刚走到回廊拐角,就听见身后传来林砚的脚步声。
“少主,”林砚追上来,手里还拿着刚才那个黄铜茶壶,“刚才秦使者走的时候,我看见他的马车上绑着个黑布包,包口没扎紧,露出来的衣角是玄门弟子的校服,而且……”他压低声音,“我好像看见包上沾着血。”
沈逸尘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林砚。晨雾里,林砚的脸色发白,眼神里满是担忧,不像是在说谎。
如果黑布包里是玄门弟子,那会是失踪的三名修士之一吗?秦峰为什么要把他绑在马车上?还有那封盖着邪教标志的信,长老们到底在瞒着他什么?
无数个疑问在脑子里盘旋,沈逸尘攥着卷轴的手更紧了。他抬头看向远处的山门,雾气把山门遮得模糊不清,像个张开的巨口,正等着他走进去。
“先回院。”沈逸尘开口,声音比晨雾还冷,“去查一下,近一个月来,玄门各脉有没有修士失踪的记录。”
林砚点头,跟在他身后。两人沿着回廊往院落走,晨雾越来越浓,把他们的身影慢慢裹住,只留下两道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雾气覆盖,像从未有人走过一样。